那個把饅頭畫神的孩子

二十多年前，我在雍城小學教美術。

一天，我給五（2）班上美術課。這節美術課是實物寫生課，課本上要求的寫生對象是大家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饅頭。我在講桌上擺了兩個大饅頭，講了一些畫畫要領后，就讓學生開始畫。學生們都埋下頭去，我在教室里巡視著。兩個普通的大饅頭，看著簡單，可畫起來，尤其是要畫得傳神，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從第一桌開始看，快看到最后一桌了，都沒發現有哪個學生畫得差強人意。就在我有些失望的時候，竟然在最后一桌發現了一張令我非常滿意的畫。只見那畫上的饅頭，潔白暄軟，就像剛出籠似的，還冒著熱氣呢。這幅畫讓我眼前一亮，呀，太傳神了，真的太傳神了。

我把畫拿到講臺上，對全體學生說：“大家抬頭看看，剛出籠的饅頭呢。”學生們都抬起頭來，連聲贊嘆：“太神了，把俺們的口水都逗出來了！老師，這是誰畫的？”我看了看美術本上的名字，那是三個遒勁的字：李小華。我對學生們說：“這是李小華畫的。”為了表示肯定，“李小華”三個字被我咬得非常重。學生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最后一桌的李小華，他們都向李小華伸出了大拇指：“你真棒！”李小華卻羞愧地站了起來，說：“老師，你別夸我了，我都不好意思了。”我鼓勵他：“李小華同學，你這幅畫是怎樣畫出來的，你能給大家說說嗎？”李小華靦腆地說：“老師，不是俺畫得好，是俺天天看著呢。”“可同學們也天天看著的呀！”我反問他。李小華頓了頓，說：“說來不怕大家笑話，俺家窮，窮得屋頂見著天，俺常常吃不飽，每天經過校門口的那個饅頭店，俺都要盯上幾分鐘呢，俺真的是太想吃那饅頭了，想出神了。”原來是這樣啊，李小華的話只差把我的眼淚擊落下來了。

放學后，我叫住了欲走的李小華，在校園門口的饅頭店里買了兩個熱氣騰騰的饅頭給他：“吃吧，趁熱吃，以后只要你還有興趣畫，老師都給你買饅頭。”

李小華先是一愣，轉瞬，他像明白了什么，沖我一鞠躬：“謝謝老師了。”然后，他像小兔似的顛著屁股跑了。

從那以后，只要他畫出了令我滿意的畫，我都給他買饅頭。

小家伙呢，也挺爭氣，畫得一次比一次好，畫什么像什么。這年，地區里舉行小學生畫畫大展，李小華拿了一等獎。發獎那天，作為他的輔導老師，我也受邀“同享殊榮”。看著陽光下他笑得燦爛的小臉，我在心底不由自主地想：“假以時日，小家伙成為畫壇精英也說不定！”

我對李小華充滿了希望。

第二年春季學期，李小華的班主任老師生病住院了，校長要我代理班主任。

學校里筑了很多鳥巢給鳥下蛋。

一天，我正在批改作業，校長把我喊了去，說：“馬老師，看看你教的好學生，學校里的鳥巢都被你們班學生掏得差不多了。”

我吃驚地看著校長：“不會吧，我可是再三叮囑了學生不要去掏鳥蛋的。”

校長說：“有人反映是你們班的學生干的，你好好查查，要是查出來，絕不姑息。”

剛接手這個班的班主任，就遇到了這樣沒臉面的事，我也很氣惱，于是回到班里，大聲質問：“是誰掏了學校鳥巢里的鳥蛋？給我站起來！”

教室里鴉雀無聲，大家都被我打雷似的聲音嚇得頭也不敢抬。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班里的調皮大王張小鬼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張小鬼將眼光投向了李小華：“是我們班最優秀的學生，也就是你經常拿饅頭獎勵、拿了地區大獎的那個人掏的。”

“沒有親自看到，你可別亂說。”我不相信李小華會干掏鳥蛋的事。

張小鬼說：“我親眼看到的，昨天放學后，我回來找掉在教室里的東西，看到李小華正從樹上滑下來，他荷包里鼓鼓的。”

我把眼光投向了李小華，我真希望他說一聲不是他掏的。他可是我看好的學生啊，未來的畫壇精英呢。

李小華站了起來，頭低得很低，囁嚅著說：“老師，張小鬼說得沒錯，是我掏的，學校里的鳥巢我都掏了個遍。”

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叫李小華下課后到我辦公室。

下課后，我前腳進辦公室，李小華便跟了進來。

李小華臉漲得通紅：“老師，我對不起你，給你臉上抹了黑，還辜負了你對我的期望。”

我氣呼呼地說：“要是你早知道就好了。”

“老師，這次俺是為俺弟。在家里，俺是老大，俺家里真的是太窮了啊。作為哥哥，俺總因不能為弟弟增加一點營養而慚愧，可是俺有什么辦法呢？想來想去，只有掏鳥蛋了，希望小小的鳥蛋能給俺弟多增加一點營養吧。”

我的心海再一次翻涌起來，多懂事的孩子呀！

我的語氣變得緩和下來：“就算是為你弟，你也不能掏鳥蛋呀！你難道忘了，小鳥是人類的好朋友，它能幫人們捉蟲，能帶給人們歡樂……這個世界，因了這些小小的生靈而精彩。”

“老師，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最后要求他請家長，驕縱只能害了他，得讓他對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至少，得讓他知道這樣的錯誤不能隨便也不是想當然地就能犯——或許讓他的父親來修復鳥巢也好。

李小華轉身，拖著腳走了……

他一走，第二天便沒來上課。我聽學生說，看見他在燒磚的窯子上烤火。

我的心里一顫：我對他的處理，是不是嚴重了點？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但我又覺得這樣的處理沒錯，任何想讓自己學生將來有出息的老師都會這樣，也應該這樣做的。

第三天，我的門縫里悄悄地塞進來一張字條。我拾起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段話：“老師，我求你了，俺哥是個好哥哥，他掏鳥蛋完全是為了我，那些鳥蛋他一個都沒吃。如果老師不相信的話，我再告訴老師您一件驚人的事，您給俺哥哥的那些大饅頭，哥哥努力畫畫掙來的那些大饅頭，他也一個都沒吃，全給我了。”

字條上最后寫著：“老師，我父親管教很嚴格，常教育我們人窮志不窮，你叫俺哥請家長，俺哥哪敢給父親說啊……老師，求你讓俺哥進教室吧……”

我的眼里翻騰起淚花來，推開門，一個矮得不能再矮的身影正朝遠處跑去。

同室的老師告訴我：“那就是李小華的弟，先天矮小，現在上三年級，正常孩子都有一米二三了，可這家伙只有八十厘米高。”

第二天，我在磚窯上找回了李小華，含著熱淚擁抱了他……

這年的地區兒童畫展，李小華畫了很多保護鳥類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