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輝煌

從冰島回來的第七天，閉上眼睛仍然會隨時浮現出那間海邊小屋在夜色中的顧盼，那片黑色海灘在狂風中駭人的嘶吼，以及那條建在火星表面的一號公路大多數時間的陪伴。此刻的我像個醉酒的人晝夜倒轉，在深夜兩點不肯睡去時，惦念著北回歸線的小鎮此刻是否陽光爛漫。

抵達華姆斯唐吉那間海邊小屋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跟房東爺爺打過招呼，我們開始輕手輕腳地做飯：煎羊排，新鮮的李子和西紅柿，湯達人和辛拉面——這令人神魂顛倒的晚餐搭配，在那天夜晚，在胃里和心里同時升騰出溫度。窗外夜幕中深藍色的海與天，映著屋內暖黃色的燈光。海浪柔聲拍打，我們不發一言地享受著食物，與那一刻的時間。

很久沒有這么安靜地吃一頓飯了。不用趕路，沒有擔心和慌張，和安靜一起吃一頓飯。我們想。

在丹麥哥本哈根那一天，同樣是暖黃色的燈光，在朋友平南的家里。北京時間呼喚我在凌晨三點起床，悄悄爬到客廳，打開臺燈，開始寫給學生們的準高三分析報告——在旅途中，除了爸媽，他們是我最惦念的人。于是那一天顯得格外悠長，我們六點半去晨跑，一路看著城市慢慢蘇醒，拜訪了沒有游人的小美人魚雕塑和新港，在空曠的皇家廣場聽四角的衛兵用脆亮的鞋跟踢踏聲遙遠交談。只有幾個晨跑者路過前一天晚上溫暖喧鬧的河邊草坪。那時我們點了兩杯啤酒，在旁邊的比薩店買了份現烤的瑪格麗特，看著草坪上的人們聊天、干杯、騎車、做瑜伽、笑鬧……盡情享受著周末時光。時間仿佛被動態定格。

那個時刻混合著瑪格麗特熱騰騰的烤肉香和1664白啤清新的口感，就像羊排和辛拉面搭配出的獨特味覺一樣，飄散著悠蕩出一整幅流動的畫面，連同輕輕碰杯的聲音和牽手的溫度，儲存在記憶中重要的小格子里。在獨處的時刻，它們有時會同時打開：維克小鎮飯館打烊前端上來的一盤極其美味的烤羊肉，從冰河湖回到岸上瑟瑟發抖時吃到的熱氣騰騰的炸魚薯條，在雷克雅未克手腳冰涼時喝到的烈酒咖啡和最后一天離開前街邊小店無限續杯的面包湯，還有我開車時他樂此不疲地喂給我的薯片和糖果……我仿佛才發現味覺背后的秘密，并在這一刻特別想念媽媽們的紅燒肉和酸菜粉、死面餅和燒鯽魚。

還有一種滋味是無法用味覺感受的：孤獨，恐懼。或者說，它們會讓人喪失味覺。

“一路上，總能看到各種大片的荒原，或穿過，或擦邊而過，荒涼的氣息就那么撲面而來，滿眼都是黑色的崎嶇的大地，被巖漿流淌過的大地。所以在這里，旅游似乎并不是那么愜意甜美，更多的是震撼甚至呆滯，抑或是長長的駐足，久久無言。”回來后，我才看到他也寫下這樣的文字。

黑沙灘的警示牌上寫著“Never turn your back to the sea（永遠不要背對大海） ”， 我沒有離得很近，卻被一次突然的大浪打濕了腳，驚慌失措地往岸上跑。喧鬧的游客讓這片黑色的海灘與峭立的巖石布滿影子與聲音，卻無法動搖它們的靜默和孤獨。在赫本到塞濟斯菲爾澤的路上，我們停下來爬上路邊的小沙坡，想看看它另一邊的大海。可撞入眼簾的竟然只有高而廣闊的黑色沙灘……走了很久，看到兩米之下赫然翻滾的黑色海浪，伴著狂風的聲音拼命向上拍，像卷入沼澤的瀕死之人拼命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黛提瀑布大概就是這樣的海浪爬上懸崖。沸騰的黑色長河滾滾而來，一躍而下濺起天地間茫然一片。我離它那么近，站在岸邊打滑的黑色巨石上，俯身便可以觸碰到激流。我們去接近瀑布的路上，發現所有往回走的人都是一樣的表情：微皺著眉，眼睛緊緊盯著地面，半張著嘴。他們穿著雨衣但全身濕透，緊張而疲憊，全看不到半點欣賞美景的歡愉。回到車上我跟他說，看這樣的景色我有點抑郁。天、地、水，全是黑色。在那激流面前，人對于自然還談何敬畏。他笑了一下說，大自然根本不需要人類自以為是的敬畏。在神之自然面前，人類只有渺小。我突然想到魯迅在《補天》里寫到的那些哇哇亂叫的小人兒，在女媧的身上和腳下大搖大擺、手舞足蹈。

那一刻的孤獨，不是因為孤單，而是因為太過渺小。

昨晚突然收到一位不善表達的學生的微信，說很喜歡之前送她的那本《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因為她本來心情很差，看完書之后竟然平靜了許多。我說大概是因為我們很多時候，都需要找尋到那樣一種力量，去面對日常的孤獨。不可否認的是，無論孤單還是渺小，無論痛苦還是茫然，平凡的生命卻總蘊含著超自然的強大力量。生命的力量源于自己，卻能夠溫暖他人，點亮這個星球的某一個角落。我想，這是人類超越渺小的輝煌。

在赫本，在塞濟斯菲爾澤，在華姆斯唐吉，在格倫達菲厄澤，當我們翻山越嶺來到這些輕輕睡在山谷或海灣的小鎮時，我能感受到它們安靜的輝煌。赫本的靜謐，塞濟斯菲爾澤的童話夢境（他說這里是天界來到阿拉德大陸的驛站），華姆斯唐吉和格倫達菲厄澤各自獨特的安適，還有歆享自然饋贈的阿克雷里和胡薩維克，無數次讓我們感慨冰島居民的奇思妙想。依偎在自然的鬼斧神工旁，人類的生存倔強得可愛。他們把生活過得愜意而精致，哪怕是山間荒無人煙處的獨棟小屋，也會漆成紅墻白頂，而且修剪出一個精致可愛的花園。當我們從一號公路飛馳而過的時候，禁不住遠遠地肅然起敬。

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精心裝點生活，卻似乎并不奢求。在床頭擺一張和家人的合影，在窗臺上擺放各地淘來的小石頭并做好標簽，在農場養兩只大大的溫柔的狗狗，在院子的草坪為孫子孫女支一個小帳篷，在并不見黑的午夜和愛人窩在沙發上裹著毛毯看電影……物質固然是支撐快樂的重要因素，但快樂本身更是一種情感。我們好像反而容易忽略的是，快樂也來自情感，來自和我們所愛的人（以及小動物們）在一起，共度的那些甜美的無法替代的時光。

我們在雷克雅未克買了兩條手帶，是用Viking（維京）符號拼寫的字母。他給我挑的這條上寫著“HEART，to bring warmth and strength（心靈帶來溫暖和力量）”。回來后我問了兩三家首飾店，都說沒法改長短，很麻煩。他出差前那天晚上，收拾完行李坐在地上，茶幾上擺著他的工具箱。半個小時后他突然舉著改好的手帶跟我說：“你老公簡直就是個天才！”那一瞬間我看著他，覺得過往一年多中丟失的自己和時間，都回到了身上。

冰島給人太多震撼，也有太多感動和幸福。他說冰島仿佛就是當年創世神鍛造世界時打草稿的地方，他是那么隨意，想到什么，做出一個，隨手又丟在地上，從中甚至能感受到創世過程中他的喜怒哀樂、他的溫柔和狂暴。

寥寥幾筆實在不足以勾勒她萬分之一的美麗和包容，不禁羞愧。

那就先到這兒吧，天要亮了。回到有黑夜的城市，日子還是要如往常過。只是哪里不太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