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釘子的堅守

從辦公室出門右拐，穿過會議室和校辦的走廊，邁上四十八級臺階后，稍右轉，過了財務室，就到了我上課的教室了。下課后原路返回。日出日落，周而復始。這是一段無需長途跋涉但極其漫長的旅程。


我與這間教室邂逅于六年前。在一個學校里，一個老師能連續六年在同一間教室里上課，不得不說是一種美妙奇緣。


這是一間九年級畢業班專用教室。每年九月份，都有一個畢業班的學生住進來。六年來，這里的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太大改變。排列規整的課桌，像是用尺子量過。課桌上屹立著座座書山，山前端坐著埋頭苦讀的學子。這些學子像一個個勇武剛強的戰士，他們的筆尖在紙上飛舞，每一個答案像一枚枚掉落的彈殼，又像窗外那棵芒果樹葉上一滴滴金燦燦的陽光。教室后墻的中考勵志標語，色彩各異，龍飛鳳舞，“昨日華山論劍，今日決戰京城”“人生能有幾回搏，此時不搏何時搏”“力挫群雄，舍我其誰”……氣勢磅礴，催人振奮進。


教室的門板、門框是杉木做的，涂了一層白漆。除了顏色稍顯陳舊外，沒有絲毫破損變形。門板背后整齊地貼著歷屆學生成績表，看到表上這些熟悉的姓名，我腦海里會連珠般涌出他們的長相、性格、愛好、特長、成績……也會想起哪些同學正在讀高中，哪些正在讀大學，哪些已該成家立業了……


門板背后的插銷套和插銷桿還在，但右邊門框上的插銷扣已不知所蹤。代替插銷扣工作的是一顆鐵釘，這顆鐵釘約莫兩寸長，頎長的身體上布滿暗紅的鐵銹。一頭扎進杉木做的門框里，釘冒一頭向下成弧形彎曲著。


現在已無法考究這顆釘子插銷扣是哪一屆的班主任的“神發明”了。第一次看到這顆鐵釘插銷扣，我很懷疑它單薄的身子是如何撐得住同學們日復一日地來回推拉折騰，何況還有門外的風風雨雨的來襲。


這間教室的門正對著講臺，向北敞開著。每年一入冬，凜冽的北風常常翻越對面的“求知樓”，呼嘯著向這邊教室直沖過來，把門板拽得哐當哐當作響，肆無忌憚灌進同學們的耳朵、鼻孔、脖子里。這時候，坐在門口的同學就會立即站起來，伸手迎風把門板往門框里一摁，把插銷桿往釘子扣里一頂，門就被嚴嚴實實地關上了。


但每天上課下課，門來回地開開關關，靠近門口的同學就得起身，伸手去推拉插銷。有時門外冷風使勁地刮，插銷桿和釘子扣緊緊咬在一起，就得走到門背后，用力摁住門板，才能把插銷桿從釘子扣里抽進抽出。每天反復做同樣的動作，這是體力活，又是考驗一個同學耐心的活，因為有時開門不及時，可能招來別人的埋怨。有些力氣小的女生就干不了這活。

  

后來，班里的兩個男生主動要求坐到靠近門口的位置，每天負責開門關門。這兩個同學都是�；@球隊隊員，一個是校隊隊長，一個是校隊主力后衛。他們身材高大，動作敏捷，開關門這活對他們來說就像賽前投籃熱身那樣輕松自如。只要有人敲門，他們會立即起身，一手摁住門板，一手把插銷桿輕輕一推，等人進來后，立即又把門關上。


與冬天不同，夏天，突襲式的暴風雨常常讓老師和同學們猝不及防。一次午后，開始上課時，教室外面還艷陽高照，既而一片黑影掠過窗外，同學們都還沒反應過來，狂風已裹挾著大雨撞開門板，席卷著課桌上的課本、試卷。坐在門口的那兩個男生，一個箭步沖上去，一人用身體死死頂住門板，另一個利索地插上插銷桿。狂風和雨水從門縫里鉆進來，呼呼作響，門板不停地顫抖著。狂風暴雨輪番上陣，插銷桿一遍又一遍猛烈地撞擊著釘子扣，逐漸從釘子的根部往釘子冒這頭撤退。我深為這顆瘦小的釘子捏一把汗，如果它此時丟盔棄甲，城門將失守。但釘子冒始終緊緊勒住手指大的插銷桿。狂風暴雨最終敗下陣來。在這場鏖戰中，釘子扣只是被磨掉了一層銹屑。雨過天晴，釘子扣像一位凱旋的勇士，更像一位身披斑斕鎧甲，威嚴神武的門神一樣一如既往地挺立在門框上。


為激發同學們應對中考的戰斗欲，盡早進入最佳復習狀態。每一屆開學的第一次作文，我都布置同一個作文題：中考，我來了。同學們在作文里表現出對中考的樂觀積極的心態，同時也流露出一種擔憂情緒，他們擔心能不能適應緊張的中考復習，能不能很快適應新班主任、新老師的教學方法。


這種情理之中的擔憂就像九月將消未消的暑氣，不久，一場秋雨就將其余熱一掃而空。不到三天，師生之間的適應過渡期就過了。不出半月，師生之間的默契就高度達成。我站到講臺上，頭上的電風扇就立即停止了轉動，因為管電風扇控制器的同學知道我吹電風扇頭痛；批改完第三次作文，只看同學們的筆跡不看名字，我就能準確說出大多數學生的姓名。老師上課講的第一句話的語調，同學們就能心領神會，這節課是該安靜一點呢還是可以“放肆”一點。同學們很快就能從老師上下樓的腳步聲，準確區分出來者是本班老師還是隔壁班的老師，本班老師剛走到四樓轉角，嘰嘰喳喳的教室就會立即變得鴉雀無聲。


有一次，班主任剛走到樓梯平臺，嘰嘰喳喳聲從教室里傳來，她臉色一變，交叉在背后的雙手立馬換成雙手叉腰，躡手躡腳，屏住呼吸，像腳踩棉花的貓，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口，還沒等站穩，只聽見眼前這門板里的插銷桿輕輕地摩擦了一下釘子，門板“吱呀”一聲“自動”地打開了。看到教室里風平浪靜，門口那兩個男生的臉上掛著一絲狡黠的笑容，班主任哭笑不得。


每年春季學期，約在三月底，中考第一次模擬考結束，春天的暖陽就寫滿了校園，教室里嘰嘰喳喳聲早已銷聲匿跡。課間十分鐘，教室內外跟上課一樣，出奇的安靜。教室的門整天敞開著，進出的同學不再那么頻繁，同學們整天沾在椅子上，奮筆疾書，有時老師進去轉了幾圈，沒有一個同學察覺。


勞累了一冬的釘子這時候默默地守在門框上，它在等待下一個冬天的到來，也在等待新一屆的學子的到來。


歲月的風刀將皺紋深深鐫刻在老師的臉龐上，也把斑駁的銹跡涂滿了釘子全身。每年六月份，都有一屆學生從這個門口畢業走出，開啟他們人生千萬里的長途跋涉，而我和班主任、科任教師將繼續在這極短又極漫長的旅程——從辦公室到教室，開始新一輪的跋涉，路徑從未改變，腳步從未離開過，就像這門框上這顆釘子的堅守，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