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京劇
中國國家京劇團來紐約演出,托朋友的福,得了兩張位置頗好且免費的票。我先游說了太座半日,說動她愿意同行;又懇求了岳母大人周末像平常一樣代看孩子,再安慰了喋喋不休要和我們同行的兩個小子,我們才得以打破三娃父母的生活常態,偷得一晚閑情,迎著滿城風雨,去曼哈頓的林肯爵士樂中心看一場京劇。
這一晚,國家京劇團三團演出的是全本《楊門女將》。大幕拉開,最先注意到的是舞臺一側坐著的樂隊和樂隊成員們的樂器,有捧著二胡的,有托著揚琴的,有敲鑼的,有打鼓的,也有吹喇叭的……一開場,他們由靜而動,純粹的中國樂器發出純粹的中國聲響,倒真是“先聲奪人”,把人一下子拉進了中國和京劇的氛圍。
第一出戲,舞臺中央是標準的戲臺子道具,紅花花的桌布和椅面,椅子仄高,不像給人坐的。4個男仆、4個傭婦喜滋滋地魚貫而過,往桌上放了壽桃。穆桂英出場,一樣喜滋滋的,因為天波府要慶祝楊宗保的50歲生日。她回憶起自己是“女漢子”的辰光,感嘆現在自己安于鋪桌排席的主婦狀態,便優雅不失風趣地唱道:“可笑我彎弓盤馬巾幗將,傳杯擺盞內外忙。想當年結良緣穆柯寨上,數十載如一日情義深長。”然后孟懷遠、焦廷貴來了,報告了楊宗保命喪疆場的消息……
許是人到中年,這樣的戲劇開場竟讓我險些落淚。寫小說、也曾寫劇本的我,倏忽之間仿佛有所悟:這樣的主角,這樣的心理活動,這樣的喜和悲,這樣的戲劇張力,在短暫的時空里呈現在觀眾眼前,何嘗不是其他藝術形式和各類作品孜孜以求的效果呢?由此入戲。我發現自己竟也能根據臉譜和唱詞粗略地區分生旦凈末丑各種角色,注意到女角們的頭飾和服裝,看見男角們可以有黑色、白色、紅色、灰色之類或長或短的胡子,欣賞各式各樣的唱念做打,為種種耍幽默和抖包袱而融入哄堂之笑,為旦角細碎的步子行成云流成水而嘖嘖稱奇,為武生們馬前鞍后舞槍弄刀和連翻跟頭的絕技而掩口驚呼,也似看懂旦角抖抖的水袖里暗隱的心思,明白老生顫顫的胡子傳達的情緒……
我更喜歡琢磨的是唱詞和對白,而最大的感慨或許是“唱得比說得好聽”,不僅因為這些唱詞講述故事、表達情愫,也因為它們有韻有律,或者鏗鏘,或者朗朗,讓我們這些中國制造的耳膜和耳鼓倍感愉悅。
也有時候,惹我定定看著的,竟然只是一個字,一個大大的漢字。比如前面幾出戲,舞臺幕墻上或者旌旗上都寫著字,“壽”字,“楊”字,就這么一顆漢字,描摹的氛圍,表達的情緒,傳遞的歷史,那么清晰,又那么純粹地中國。
這出戲前半場是文戲,是感情戲,人物故事多在天波府的庭院之中。后半程卻是武戲為主,背景幕布換成群山起伏、峻嶺連綿的塞外,風景不同,場面迥異,不僅避免了可能的沉悶、冗長和單調,也滿足了不同觀眾和不同口味的需要。
那武生一出場,連翻四五個跟頭,從舞臺左后方翻到右前方。他身形站定之時,立刻獲得滿堂喝彩。武戲里面,各位將軍頭上插兩根雉翎,肩上插一排小旌旗,也是傳統和特色。他們拽住自己頭上的雉翎,一壁顫耍如蛇,一壁唱動天地,英姿颯爽里更有一種別樣嫵媚。我本以為上半場文戲里的穆桂英和下半場武戲里的穆桂英都是一位演員所演,暗暗稱奇,后來知道是兩位演員分別飾演,倒覺得更合情理了。
看這么一場京劇所生發的感慨,更多也許還在戲外。《楊門女將》這樣的題材,叫人聯想歷史、回味傳奇之余,也想起童年,想起爺爺輩人物曾經口口相傳的那些故事,還有一本本小人書曾經輸送的情懷,還有父母曾偶爾帶著我們去看家鄉淮劇的舊時情景。
同包廂的月亮女士是位年輕的箜篌演奏家,對音樂更敏感,因看到演出的林肯中心一般是爵士樂演出場所,感嘆道:“在爵士樂的氛圍里看一場京劇,真讓人有穿越之感!”我聽了,也不禁莞爾。現今時代,無論是在美國紐約還是在中國北京,甚至在這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看京劇,看中國的這古老戲種,都會有穿越之感的吧。
我不是票友。說起來,對京劇有興趣,應是出國后的事情。與其說是對京劇有興趣,不如說是對中國的一切有興趣;而如果不出國,我說不定對京劇和其他中國的一切也就是熟視無睹地了無興趣了。記得第一次回國,早早就請大學好朋友老毛子買了北京保利劇院折子戲的票,自以為是地覺得國粹在中國等著我這個游子。記得那回看的是《大鬧天宮》之類的武戲,滿場子的叫好聲和掌聲,縈繞心間,經年不忘。距離可能讓我們遺忘,也可能讓我們珍惜,人就是這樣復雜奇怪的動物。
常言道:“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京劇里那鑼鼓喧天的熱鬧,那插科打諢的詼諧,那絲竹管弦的情調,或許還有那粉白脂紅的喜悅和憂傷,對如我這般的看客來說,也許只有等到人到中年,等到人在異鄉,等到流行歌曲成為青春的記憶一種,才能偶爾看,并看出幕起幕落之間、戲里與戲外、熱鬧和懷舊的人生況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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