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的一天,北京一所職業學校學生蘭雪晴在校門口打車,司機問她的學校算不算大學,畢業后能不能找到工作,還說兒子學習不好也不想上這種學校。司機的話讓她覺得被冒犯了。
對很多職校生而言,來自社會的一些消極評價一直是他們的隱痛。在學校,他們覺得自己是職校生,比不上普通高校大學生;找工作時,他們又認為自己是大學生,不該干體力活。認知的偏差和職業規劃的不足讓他們陷入迷茫,面對不可預測的掙快錢和腳踏實地工作,不少學生更傾向于掙快錢,熬過職場初期瓶頸逆襲的學生成為少數派。
越來越多學生選擇升學,以期未來有更好發展。囿于名額和學費等限制,普通本科是一部分學生無法企及的。職業本科的出現讓他們看到希望。
學徒之路波折
學生期待實操主導教學
2014年,李帥初中畢業,選擇了寧夏工商職業技術學院的汽車運用與維修技術專業,希望將來靠手藝吃飯。實訓課上,他拆卸發動機弄得渾身都是機油。盡管清楚這是未來的日常,畢業后他依然決定進汽修廠。
工作后,他發現了現實與理想的差距,5個月換了兩份工作。第一份工作是一家大汽修廠的汽修工,但日常工作主要是洗車,沒修過車,經常加班到凌晨一兩點。想跟師傅學技術得會說話,還要送東西。剛畢業那會兒他沒錢。
兩個月后他換了一家小汽修廠,終于能夠跟師傅學技術了。但師傅教的他在學校學過,核心的拆裝技術師傅并不會教到位。上手修車后,他干的最多的是換機油。沒完沒了換機油耗盡了他的激情,一個月五六百塊錢的工資讓他在溫飽邊緣徘徊。雖然知道干這行要熬時間,但他看不到堅持的意義。
陳立新是李帥同班同學,學徒之路走得也很曲折。因形象好,入行之初他被選為汽修廠前臺。眼見學不到技術,一個月后他去了另一家大汽修廠。一個月200塊錢的工資還要給師傅買早餐,一分鐘找不到工具就要被師傅打罵,一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
同樣因學不到技術,陳立新去了一家小汽修廠。這里也很苦,最忙時4天3夜只睡6小時。但他的精神頭很高。師傅很好,他每天都在學習新東西。3個月后師傅離開了,他已基本掌握鈑金噴漆技術,遇到難題他想盡辦法向其他店師傅學習。長時間加班讓他很疲憊,3年后他去往南方尋找新出路。他嘗試了很多工作,最終因身為長子的責任回到銀川。他迷茫了一段時間,又干回老本行,開了家汽修店,當了老板。
“這個行業有3個瓶頸期——3個月的學徒,三四年的中工和5年左右的師傅,堅持下來必定是王者。”陳立新班里有三四十名同學,最后留在汽修行業的只有幾個。不少同學選了其他行業,一畢業就拿三四千元工資,但7年后工資還是三四千元,“錢沒掙到,技術也沒學到,甚至連工作都不好找。”他感慨有門手藝真的很重要,建議想入行的汽修專業學生找家小汽修廠,跟師傅好好學技術。
李蜀予當時是機械工程學院學生工作秘書,也是李帥和陳立新的班主任。在他看來,兩人的經歷代表了汽修專業畢業生普遍的就業情況。他做過調查,汽修專業畢業生跳槽率很高,堅持干下來的只有百分之十幾。
“剛畢業的學生想留在汽修行業難度很大。企業培養學徒需要幾年時間,好容易培養出一個師傅可能還留不住,成本太高,他們寧愿多花點兒錢招有經驗的師傅。”李蜀予的學生堅持在汽修行業干的,要么自己開了店,要么成了企業的師傅或主管。他表示,很多專業尤其是機械類專業,只要愿意靜心鉆研,經過幾年沉淀一定會有所成就,收入不一定很高,至少能夠養家糊口。
在汽修行業摸爬滾打7年的陳立新表示,理論學習是必要的,但很多技能只有實操才能掌握,實操應該主導教學。李蜀予介紹,寧夏工商職業技術學院曾嘗試與北京一所學校合作,以德國汽車職教模式培養了30多名學生。教學內容重視實操,學生在校期間已掌握扎實的技術,就業對口率很高。由于師資和設備等成本投入太高,這種模式只試行了一屆。
學生初入職場想做管理
企業要求完成基層輪崗
宋偉是寧夏工商職業技術學院商貿學院老師,對比自己那個年代,她覺得現在的學生工作中的持久性弱一些。她有個朋友,20年前畢業于寧夏大學,去了當地一家企業,在基層輪崗幾年,現在做了高管。她有個學生,2021年也去了這家企業,干了幾個月,成為一家小店的負責人,覺得工作辛苦,離開了。這名學生說自己最忙時累到吃飯都能睡著,壓力大到難以承受,特別想繼續上學,將來考公務員。
“企業把我們的學生作為儲備干部培養,未來是有上升空間的。如果是我,可能會接著干。”宋偉理解剛畢業的學生面臨的各種壓力,工作辛苦,工資不高,還要租房。她也看到學生自我認識的不清晰,他們希望找到一份穩定、待遇和發展前景好的工作,卻忽略了自身能力的匹配度。她帶學生去企業實訓,他們覺得自己是大學生,不應該干體力活,把自己抬得很高,回到學校,他們又覺得自己是職校生,把自己放得很低。
在宋偉看來,學生認知受家庭引導、學校教育和社會環境綜合影響。近幾年,寧夏工商職業技術學院增加了課程思政內容,老師在教授專業課時,將素質教育和職業規劃等內容融入其中。2020年起,宋偉在講專業課前都會給學生上開學第一課,她希望通過這節課使學生意識到可持續學習和職業發展規劃能力的重要性。在之后的專業課上,她不斷尋找合適時機強化學生認知。
宋偉意識到,這些內容是能夠啟發學生思考的,課后有學生主動找她交流。有學生請教考研問題,課余時間她專程趕回學校和學生聊了兩個小時。也有學生跟她交流創業問題,或是換工作時征求她的意見。
“現在的大學生基本是00后,這一代人的工作選擇和對工資的要求和以往有很大不同。”銀川一家零售企業人力行政中心超市人力行政總監宋嬌觀察,近年來,不少畢業生剛邁入職場就想收入高、做管理,他們喜歡有新鮮感且靈活性高的新興行業如直播帶貨,傳統零售業的吸引力減弱。一次,她面試8名學生,其中4人接觸過直播帶貨。她表示,有的直播帶貨主播一晚上的銷售額達上億元,讓人感覺掙錢似乎是件容易事。“其實真不容易,像傳統零售,靠的是一袋袋土豆、一箱箱礦泉水等一件件商品的累積。”
宋嬌介紹,公司為大學生提供儲備干部崗位,培養核心管理人才。大學生入職后通過輪崗積累基礎經驗,兩個月獨立完成崗位工作,3—6個月成為門店主管,兩年后進入公司核心干部梯隊。“只有熟悉每一個崗位,才能做好統籌。”
宋嬌發現,近幾年,隨著國家出臺多項政策支持職業教育發展,職業院校與企業交流合作的頻率和深度越來越高。每年職業院校都會邀請企業參與人才培養方案制定。她經常給學校提建議,主要是根據企業用人需求增加實操課,有針對性培養學生相關技能。在可接受范圍內學校都會采納。去年,她建議一所職業學校的市場營銷專業增加與企業營銷策劃實務的深度合作,讓學生參與企業營銷推廣,在實踐中學習如何寫策劃案。公司愿意配合教學,提供實訓機會。
專科學歷找工作受限
職業本科備受期待
蘭雪晴在北京培黎職業學院學學前教育。實習時,蘭雪晴去一所幼兒園面試,面試官對她很滿意,決定留用。隨后面試官表示希望她在實習期間提升學歷,幼兒園需要更高學歷人才,“不升本實習結束后可能不要我了。”她同學在找工作時也有過類似遭遇,一些公辦幼兒園招聘編制內教師要求本科學歷。
北京培黎職業學院法律系副主任田淑芹表示,高職階段法律事務專業暫時無法適應司法崗位需求。相關崗位要通過司法考試,獲得法律職業資格,而報考條件是全日制本科及以上學歷。想從事司法工作的學生需提升學歷。她介紹,根據北京市教委有關規定,高職生由學校按照15%的應屆畢業生比例擇優推薦參加專升本考試。
今年3月,北京市教委印發《2023年北京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工作要點》,提出推動擴大高職畢業生專升本比例,研究高水平大學以自主招生形式招收優秀高職畢業生。
有的省市高職畢業生專升本沒有報考名額限制,但接收專升本學生的公辦本科院校比民辦本科院校少,而民辦本科院校學費相對較高,一些學生考上了也選擇放棄。
在北京、河南、廣東和寧夏等省份多所職業院校調研時,記者了解到升學已成為職業院校學生的普遍選擇,一個班一半以上學生有意愿參加專升本考試。學校也大力支持,設立高考班或單獨輔導。深圳市一所中等職業學校一名學生表示,全班近30名學生幾乎都升學了,有的學生直接升入公辦本科院校。
2019年,國務院印發《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提出開展本科層次職業教育試點。同年,中辦、國辦印發《關于推動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意見》,明確到2025年,職業本科教育招生規模不低于高等職業教育招生規模的10%。
當前職業本科教育招生規模與國家2025年的目標還有一定距離。2023年3月,教育部新聞發布會數據顯示,2022年全國有本科層次職業學校32所,招生7.63萬人;高職(專科)學校1489所,招生538.98萬人,五年制高職轉入專科招生54.29萬人。
目前的32所職業本科院校前身幾乎都包含高職院校成分。北京培黎職業學院雙語幼兒教育系教學副主任王瑞云表示,高職院校本身擁有技能人才培養體系,升格為職業本科更有助于培養高技能人才。以學前教育為例,普通本科生到幼兒園更傾向做科研或管理,高職生要做一到兩年保育員才能成為助教。“如果專科升為本科,我們就有時間把學生培養成助教,實現由學校到幼兒園零對接。”
技工院校學歷問題也一直備受關注。2016年,人社部印發的《技工教育“十三五”規劃》明確,技工院校中級工班、高級工班、預備技師(技師)班畢業生分別按相當于中專、大專、本科學歷落實相關待遇。技工院校畢業證由人社部門頒發,學生想要獲得教育部門頒發的學歷證書需要另修。
《國家職業教育改革實施方案》提出,根據高等學校設置制度規定,將符合條件的技師學院納入高等學校序列。目前已有省份公示擬將部分技工院校納入高等學校序列。有技工院校老師表示,技工院校納入高等學校序列意味著架起了職業教育與學歷教育的橋梁。屆時學校師資力量、生源規模、校舍面積和國際合作都將上一個大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