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記》大驚小怪，冷門，只有你完全懂

“牌樓旁邊有時有兩只青石條凳，有時有一只黃狗徜徉不去。小牌樓立定在淡淡的陽光里，看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的消長。我想起五四以來文章里一直常有的:市鎮上的男孩子在外埠讀書，放假回來，以及難得回鄉下一次看看老婆孩子的中年人.....經過那么許多感情的渲染，仿佛到處都應當留著一些‘夢痕’。然而什么都沒有。”

“在那凄清的寒夜里，偶爾有歡呼的聲音，卻也像是從遠方飄來的。”——空氣里懸停的水汽，迷惘了通往異鄉的路，也迷茫了那個歸鄉的人。“每一個都是一朵花，生在那黃塵滾滾的中原。”有的，駐扎在這片蒼黃的大地上，然后生根發芽，命運于此定格；有的，卻跌落在塵埃里，然后墜入深淵，一去不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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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讀書與大家分享的是近代作家張愛玲的《異鄉記》。與其他結構完整的作品不同，這部自傳體散文是一份筆記殘稿，全文僅存十三章，共三萬余字，記載至第八十頁時戛然而止，全稿由宋以朗先生發現并整理出版。

根據書中的內容推斷，《異鄉記》應寫于1946年，與散文《華麗緣》的創作時間和背景大致相同，記錄了張愛玲由上海赴溫州尋找胡蘭成途中的所見所聞。此書真實反映了張愛玲內心的各種情感，也由此成為了她日后創作的靈感來源。

作為張愛玲眾多作品中稍顯特別的一本，《異鄉記》同樣帶著濃烈的“屬于張愛玲”的氣息——它既蘊含著張愛玲“重復、回旋、衍生”的獨特美學，也暗藏著張愛玲一生痛苦的根源和無法擺脫的拘囿；它既是當時社會的素顏白描，也是張愛玲內心世界的自我抒發。就像張愛玲提及這本書時所說的那樣“《異鄉記》——大驚小怪，冷門，只有你完全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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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及《異鄉記》給人留下的最深感受，一定是書中那些蘊含在時空中的強烈美學色彩。那些“令人無法抗拒的空曠感、幽暗荒涼的沉郁感、美卻令人窒息的痛感”實為本書的靈魂所在。彷佛《異鄉記》里的那些散句，不需要內容，不存在所指，卻也可以兀自燃燒。

就像每次寫到車站，散句中涌現出的絕望美感，一次次敲打著讀者的心門。作者曾在書中寫道：“火車站始終是個非常離奇的所在，縱然沒有安娜·卡列尼娜臥軌自殺，總之是有許多生離死別，最嚴重的事情在這里發生。”而當火車從永浬出發，她又提筆：“在火車的轟轟之上，塵灰蒙蒙的三道太陽光射了進來，在鋼灰的車廂里，白煙似的三道光——X光，紫外光，或是死光。”

車站——故人離別之地，卻也是新生開啟之時。這里埋葬了逐漸遠去的過往，吞吐著腳踏實地的現在，也暗示著終將到來的宿命。一卷卷稿紙的背后，是那些無法言說的“異鄉如夢”；一本《異鄉記》的誕生，也標志著張愛玲那屬于“他鄉”的歲月，從此，一去不復返。

回望書中一幕幕場景的重構，一次次疼痛的呼吸，我們感受到了那些向遠方無限延展的痛苦，感受到了那顆劇烈抽搐著的破碎的心——在作者筆下的時空變換中，我們最終都將跌入塵埃中，淪為異鄉人。就像書中所寫的那樣：“兩只腳筆直地伸出去老遠，離地只有兩三寸，可是永遠碰不到那一望無際的蒼黃的大地。”

張愛玲曾說：“人性是一本復雜耐讀的書。”而《異鄉記》中的人也大多復雜立體。即使著墨不多，也不覺淺白——他們帶著各自的宿命，也帶著時代深深的烙印。作者內心世界的自我感知投射到《異鄉記》的人物長廊中，賦予了整本書鮮活的生命感。

如果說那些蘊含在場景畫面里的美學色彩是本書的靈魂，那么作者筆下的各類人物則是這本書的血肉。那個時代里形形色色的人，好似一幅幅生動的肖像。比如那些車站外露宿軋票的旅人，“鋪蓋、篾席，難民似的一群，太分明地仿佛代表一些什么：一個階級？一個時代？”她的言語深重，仿佛這些時代長河里的小人物，是撬動民族命運的支點。

走進鄉下村子里，那個“抱著孩子癡癡地看著汽車的年輕母親”，她向往汽車所馳騁的遠方，她希望跟著汽車的影子去往大山外的生活，可是命運早已將她固定于既行的軌道上，半分動彈不得。而寫到城里的小生意人，則是另一副面孔——他們不愿歸順土地，而是始終追隨風塵。

從上海到杭州再到永浬，書中的世界跨越了三座城市；從半村半郭的借宿人家到山間村莊的飯店，再到閔家莊的社戲、縣城里的小茶館，作者手中的筆指向了一個又一個遭遇的靈魂，雕琢著他們的血肉骨骼，掀起了他們的人生一角，最終又目送著他們相繼遠去，延續各自未竟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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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記》最終中斷于“一個黑眉烏眼的小城，一家堂皇的旅館”——在那灰色的異鄉，渾厚的地面，寒煙中還沒有幾點燈火。就像張愛玲的另一本書《小團圓》里寫到的那樣——“他鄉，他的鄉土，也是異鄉。”書中所有人的命運，終究還是被永遠地定格在了異鄉。

1995年，75歲的張愛玲走了，也是在異鄉。她留下了一本《異鄉記》放在箱底珍藏，也留下了一個文壇的奇跡、一部女性的傳奇供后人敬仰。有人說她的一生，就是一個蒼涼的手勢、一聲重重的嘆息。她誕生于鐘鳴鼎食之家，成長于濃墨書香之族，卻選擇在遺世的風雨中獨自搖曳，永遠忠誠于自己。她像唯一的花，靜謐綻放，然后歸于風塵。

她的一生，總是將焦點定格在那些“家族、街巷里空有軀殼卻活不成自己”的女人；定格在那座“鮮活、璀璨，具有韻味卻喪失了靈魂”的城市。她的一支筆，參透了女性的宿命，也寫盡了人間的蒼涼。滾滾紅塵中，臨水照花人——多年之后，想起那個“不屬于她卻成全了她”的時代，想起那位“亂世里的佳人”，想起那朵“落在塵埃里的花”，我們依舊會為之心動與心痛。

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我們總能申發出那些無端的感觸和喟嘆。就像世人永遠無法讀盡《紅樓夢》里的末世悲歌，我們也永遠無法讀盡張愛玲筆下的人間悲喜。即使在百年后的今天，也值得我們再次為她沉淪，去致敬那個曾經特立獨行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