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節,我就強烈地想念外婆。翻開影集,我又看到慈祥的外婆了。花白的頭發用辮子在后面挽著髻,顯得干凈利落,溫慈的容顏,彰顯著她質樸、善良的本色。黑色褲子,深藍上衣,端坐在一把木椅之上,雙手輕放在架上來的右腿上。媽媽與姨媽各站在她的兩側。她的雙眉因強烈抗議陽光的斜射而緊蹙著,顯得有些愁苦的樣子。而外婆的確是善良一世辛苦一生。每次想起外婆,總讓人感到那么溫暖。
每次外婆到我們家來,必是用她天藍色的布袋給我們帶些糖果、炒豌豆,或者是自家門前摘下來的甜棗和鴨梨,或者為我們捉來可愛的小雞小鴨。總之,我們總會有意外的驚喜。然后媽媽會做比平日豐盛的菜肴。外婆總是心疼地給我們不停地夾菜,她自己則有點舍不得吃的樣子,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吃得香甜。
外婆很勤勞,總是不停地幫助媽媽做這做那。媽媽又總是不滿地要外婆住手,讓她多多休息。閑瑕的時候,外婆幫大姐治蚜蟲,幫二姐治虱子,幫我和弟弟揩鼻涕。她還會講很多傳奇的神話故事,還會唱湖南花鼓戲給我們聽,所以我們都喜歡纏著她。
每到晚上,大家都像搶寶貝似的爭著要同她睡。有一次我力排眾難,終于搶到了手了一回,心里別提多美了。媽媽說我的小床太窄,怕把外婆弄感冒,要我同外婆一人睡一頭。我自然是應允的,我倒是一夜睡得香甜,可外婆說肚子被我蹬痛了。她說:紅兒啊!你太淘氣了!不住地用腳亂蹬亂打,你做了什么美夢啊?樂得你那樣?快告訴我啊!我說:對不起,外婆!我在夢里學騎車呢!外婆聽了哈哈大笑。
每到寒暑假,我們是最盼去外婆家的。那時我們會用竹篙打彎外婆門前的棗樹和梨樹的樹梢,讓它彎得像張弓一樣;會在外婆床上扎筋斗,跳舞蹈;會偷偷在小河里旱鴨子似地游泳。
放寒假的時候,我們最喜歡吃的是外婆加了荷葉自制的米豆腐。她制作的米豆腐清香而又甘醇。我們總是在開飯時與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們大聲地沖舅舅他們叫:不吃飯,不吃飯!!要吃外婆的米豆腐!媽媽她們總說我們不懂事。外婆卻樂呵呵地說:只要她們喜歡吃,我多做點就是了。她果然又很快做出好多像綠瑪瑙似的四方形的清香米豆腐。然后,她用豬油,食鹽,放一點點白菜葉,煮熟,撒上蔥花。我們就心滿意足地開始享受世上最清香爽口的美食。吃了一碗又一碗,總也吃不厭。
每到過春節的時候,我們必去外婆居住的龍豐村拜年。我和弟弟總是急切地穿上新棉襖,換上新襪新鞋,把臉擦得干干凈凈的,催促爸爸快快帶我們去外婆家。去外婆家成了我們最熱切的向往。因為除了有許多好吃的東西,還有許多表姐妹表兄弟,大家在外婆的呵護之下可以肆無忌憚地瘋狂玩樂。每次我們的行動受到家長的限制,我們就去找外婆。外婆總是會護著我們,幫我們達到目的。
那時候,行走的路上會經常遇到下雪。是那種很大很深的白皚皚的雪。如果爸爸的自行車踩不動了,我和弟弟倒樂不可支,乘爸爸不注意的時候在堤邊深深地撲到雪里去,印上自己的白影子;還不時悄悄地相互擲雪球,快樂地哈哈大笑。爸爸就難了,下雪的道路被行人踩出了泥濘,他總是要經常將自行車迫不得已地停下來,然后撿來樹枝戳去覆滿車輪的泥濘。遇到我們走累了撅起小嘴的時候,爸爸總是說:你們沒看見呀?外婆在河那邊的堤上用手搭著哨棚盼你們呢!我們雖然還沒看到外婆的影子,但我們堅信爸爸是絕對看到了她的。我們當然是不會讓可親外婆失望,便又相互鼓勵著在雪地上進軍。到了外婆家后,我們問外婆,外婆果然說:“這么大的雪,我連連跑到堤上去望你們,總也見不到。我好擔心好著急哦!”那時我們篤信爸爸的確有千里眼。
外婆的房間里,有一個備受我們關注的藍花瓷壇,它總是笑吟吟地沖我們閃著古老而又迷人的光澤。在它渾圓而豐碩的肚子里,總是變幻季節地裝著炒豆子、炒豌豆、炸薯片、黃豆酥、酥麻花,饞得我們在寒暑假和年關里都圍著瓷壇團團地轉。
外婆給我們分配零食的時候,總是像部隊的長官點名一樣大聲地喊著我們的名字。她只喜歡喊一個字,然后在后面加上“兒”字。我記得她每一次喊:紅(宏)兒!我和表哥表弟便爭相高聲答應,結果大家都哈哈大笑,外婆也樂得哈哈大笑。她笑的時候真是好看,雙眼瞇成了一對快樂的小蝌蚪,圓臉頰綻開了兩朵幸福的菊花,正中間缺了兩顆門牙,更顯得那笑樂和小孩子一般純真。那時,我崇拜地想,等我的牙掉了,能笑得和外婆一樣美就好了。
如今,外婆的墳上已長滿了萋萋青草。一年又一年,一載復一載,外婆不會再在年關的時候聽到我們歡笑了,外婆也不再到屋后的堤上用手搭著哨棚遙望我們了。然而,我們總會在年關的時候抽空去外婆的墳上深情地叩拜下去,并含著熱淚說:“外婆,我來看你了,你知道嗎?”我堅信,外婆會在云端里望著我們幸福地微笑——我已經看見,她慈祥的笑意又在她那笑瞇了的雙眼和缺失的門牙間顯露了出來。
懷念爺爺(清明瑣記之一)
天氣陰沉沉的,遠遠的樹影仿佛漫著一層薄霧。我與媽媽、姐姐一道去給祖母、爺爺、奶奶們掃墓。可是到了爺爺墳前,我心底卻有抑制不住的悲傷。六個爺爺奶奶中,爺爺是長子,也最具才華,卻又是人生最坎坷與凄苦的一個。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才三歲余,關于他的生活片斷我記得并不多,印象清晰而深刻的只有三個場景。
一個是他郁悶地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搓草繩的情景。他不說話,只低著頭,無窮無盡地搓,好象那草繩總也搓不完似的。我就站在他對面,望著他,就像觀賞著一幅靜默的圖畫。
還有一次記得他接我去吃飯。在雨中,他用肩頂著我,撐著碩大的黃色油布雨傘。二姐在旁邊頂著雨衣一同走著。他嗡聲嗡氣的不知對二姐說了句什么,后來不知怎么就坐在桌邊了。叔叔總愛逗我哭,他總是個不把小孩子逗哭起來就不罷休的人。他坐在我對面沖我說:來!這個蒸蛋上面的紅辣椒最好吃了。吃這個!我一看,果然見一個他放上去的紅辣椒,便不加思索的夾來吃了,然后吐著舌頭“哇哇”大哭起來。我求助地望著爺爺。爺爺生氣地喝斥叔叔說:怎么總要逗她哭!叔叔卻哈哈大笑,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然后,叔叔端了爺爺的酒遞給我說:“來!好乖!不哭了,不哭了,喝了這個就不辣了。我慌忙把酒當茶水猛灌一大口,結果被這酒的滋味辣得更大聲地哭起來。叔叔樂得拍著巴掌笑得前仰后合,我淚眼朦朧地望著爺爺哭喊,爺爺嗔怪地沖叔叔橫了一眼,卻也跟著抿嘴笑了一下,但很快就止住了,給我端了茶來。在我的印象中,再也記不住爺爺曾有過笑。
還有件事是較為模糊的印象,有次與小伙伴搭凳子摘桑葚吃。有村人問我:紅!你的五個羊角辮是誰梳的?我朗聲答道:爺爺!可惜在我的記憶里,除了童年朗聲應答的無盡的回響,我根本記不起爺爺為我梳羊角辮的場景,更不知道他是懷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來為我梳理的。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叫死亡。猛然看到家里來了那么多的人,有大人,有小孩,熙熙攘攘,我便興奮地在客人密集的雙腿里鉆進鉆出,哪里熱鬧往哪里鉆。鉆著鉆著就鉆到了眾人大哭的地方。我有點驚訝,也有點惶恐,不知道人們為什么這樣。我往地上一看,爺爺不知為什么直挺挺地躺在了地面鋪著布匹的門板上,他上下都穿著新的青布衣裳,鞋子也是青的,鞋的滾邊卻白得刺目。他很安靜地睡著了,對眾人的哭喊沒有一絲反響。我側頭一看,看見了媽媽,她挺著碩大的肚子坐在那里哭得很傷心。我從沒見過媽媽哭,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感到不安和恐懼,也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媽媽便將我攬進了她的懷里痛哭。有村人在旁邊說:呀!這孩子好乖!她都知道哭她爺爺了。但我的確不知道哭爺爺,我是被媽媽的樣子嚇哭的。
為爺爺流淚是在多年以后。叔叔在鼓勵我加強學習時,曾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其中有很多內容是他聽到的旁人對爺爺生活場景的描述,以及叔叔對爺爺的思念與懷想。叔叔告訴我說他曾祖父是清代舉人,喜歡買田置地,祖父愛習武弄棒,爺爺卻又熱愛習文。爺爺當了幾年保長,又到縣里教書,然后在縣政府做文秘。奶奶在生下一女嬰后,就得了產后風病逝。那時,叔叔兩歲,爺爺三十幾歲,爺爺天天給女嬰喂糊涂粥吃,但還是沒能保住女嬰的生命,她被奶奶接走了。爺爺很悲傷。很多人勸爺爺續娶,他卻一律謝絕。
叔叔說,祖父謝世很早,家里又因長工的疏忽遭過一次火災。在家境日趨凋敝的狀況下,爺爺依然很注重對弟弟們及子女的學習教育,訓練也非常嚴厲,大家總很敬畏他。他教二爺爺識字,教四爺爺讀詩經,教六爺爺學珠算。他總是非常孝順祖母,每次發薪他拿回洋錢后總是毫無保留交給祖母去支付大家庭的開支,從不為自己或子女私自留下什么。
爺爺因熱愛學習,便從不浪費光陰。不玩牌,不坐茶館,平時除讀報與寫字,就學些日常生活的技巧。他打的補丁整齊端正,顏色協調,看上去給人一種美的享受,村里女人們也趕不上他的手巧。他做的飯松軟可口,做的菜講究變化與創新。閑暇時,他也給村人們講故事。他講的故事生動精彩,引人入勝,村人們總是纏著要聽他講故事。
爺爺的一手毛筆字寫得非常好看。每年臘月二十九至三十,都是爺爺最繁忙的日子。全村人都爭著請他寫對聯,他每年都寫到夜很深,卻從無怨言。爺爺說,寫字帶給他的,有一種表達心情之后特殊的愉快。
爺爺是個極具正義感的人,路見不平,總會打抱不平。有一年,縣里調來一個保安團的副團長,他依仗有錢有勢,上捧下壓,對下屬橫不講理,張嘴即罵,誰也不敢招惹他。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聚餐,那人酒興大發,又開始大罵眾人。爺爺也乘了酒意,忿然指責他的過失,說得他無可言答,他便大肆辱罵爺爺,爺爺毫不示弱的予以反擊,那人惱羞成怒,掏出手槍,要向爺爺開槍,在場的人忙跑來勸阻。爺爺為大家出了一口氣,眾人為爺爺捏了一把汗。
還有一次,鄉丁下去執行公務,每家要收二棵樹,看到當地人沒有招待他們,不甘心撈不到油水,就故意刁難群眾。原規定的樹林伐完后便以樹小為托詞,要多伐人家的樹。當時有個不怕事的年輕人質問他們,他們無理以答就用槍托砸人,正好爺爺從縣里回家休息,碰上此事,問明事由,當場要大家捆了他們到鄉政府說理。他們看著爺爺不是農民打扮,摸不準他的深淺,便灰溜溜地逃了。
爺爺也很樂于助人,當地人中有到湖南津市去做生意的,碰到兵荒馬亂,連本帶利全賠了進去的,萬般無奈的跑到爺爺單位求助,爺爺熱情接待他們,管吃管住管資助,他們都非常感激。解放后,他們有的擔任農委會主席,有的當民兵連長、貧協組長,每次商議到批斗爺爺的事情,他們都拍胸擔保爺爺不是壞人。
然而文革時期,爺爺還是少量的挨了斗。叔叔想參軍,卻因爺爺干過偽保長,政審上不能通過;爸爸想入黨,也因政審不能通過。年輕的叔叔便對爺爺頗有些怨詞,認為他屬于壞人一類,對爺爺總要頂撞。但爺爺很理解叔叔對他的看法,盡管有時被叔叔煩得長嘆著咽不下飯。
爺爺在時代的變遷中改造著自己,讓自己默默地適應新的環境,他努力學著做好生產隊分派給他的每一件事情。他極富愛心,三歲小孩也喜歡他,村人也漸漸開始信任他照顧他,他終于以他的謙和獲得了眾人的好評。村里年終發給他被評為正式社員的賀匾,他馬上動手將房間收拾干凈,將抱回來的賀匾端端正正的掛在墻上,誰也不知道這幅賀匾里蘊藏了爺爺多少的辛酸與汗水。
爺爺受封建禮教的影響很深,對于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總是很認真。大姐回憶說,爺爺勒令她睡覺時也不允許隨便動彈,一翻身就打屁股。好像要把她逼成大家閨秀的風范似的。怨不得大家都說大姐氣質好,爺爺幫她上過課呢!二姐呢,也因為答不上問題,吃過他一記耳光。談起爺爺,她總是有點怕怕的。二姐長我六歲,吃耳光的事情我沒能趕上。我對爺爺只有溫暖的懷想。
爺爺走得很快,從高血壓發病到辭世,只有兩個小時,親友們都覺得意外。叔叔料理完他的后事,在掀卷他的鋪蓋時,從鋪草中發現了厚厚的一沓紙。因時間太長而且潮濕的原故,字跡有些擴大泛黃。那是他寫的對奶奶的追憶。他高度地贊揚了奶奶的胸懷博大、品德賢良,說她無私協助祖母共操家室,愛護弟妹,實嫂似娘。縫補漿洗,不分彼此。大災之年,主動賣掉唯一的結婚戒指,換成油米苦度饑荒。爺爺慨嘆世上沒有幾人能具如此美德,責怨蒼天不公,好人命短,爺爺如血如泣地訴說了他對奶奶的無限思念與摯愛之情。
爺爺一生飽受動亂之苦,中年時期又有政治思想的壓力和人生觀改造的苦悶。他獨自承受家庭重擔,孤身廝守人世憂傷。在玉簫聲斷、青鳥信空的歲月里,他不知度過了多少以淚洗面輾轉難眠之夜。在時局動蕩、四海鼎沸的歷史里,他的喜怒卻共語無人,相親唯影。揣著對奶奶的懷想,他過著冷暖自知的艱難日子。然而,爺爺卻總是寬宏而堅強地一路走來,在平凡的履歷中填寫了不平凡的腳印。孤墳三尺處,注清淚數行!我永遠懷念生前寂寞,逝后蕭條的爺爺!
鬼、神、荒狗叔叔
我的家鄉屬于楚地的水鄉,因為大人們的過份迷信與長期的潛移默化作用,我在童年有著不可避免的關于鬼的記憶,以致于我們長大了也分不清,有些現象,到底是這世上有鬼還是基于自己無知時的一些幻境。
鄉村里居民的房子大都住得很散漫,祖輩的墳塋也離大家很近,只要走出家門,抬頭就望得見。有時那里若有跳動的磷火,大人們便來了講鬼的興致,大人們講起鬼來,也是繪聲繪色的,幾乎知道所有的鬼是什么樣子。他們形容說,有的鬼是紅眉毛綠眼睛的,有的鬼是青面獠牙的,有的鬼是飄飄若仙的。其間,有一位很美麗的女鬼,是會在有月光的夜晚,悠閑地坐在高高的柳樹枝上一邊用梳子梳理她美麗的長發,一邊唱著好聽的歌兒的。但水鄉里的鬼們一般是溫婉而且非常具有職業道德。據說有一次,有一個多情的后生,看到那月光下的女鬼實在美麗動人,一下子心生了神往,他篤信自己是個膽大的,便走過去對那女鬼說,別梳了,隨我進屋子去吧。那女鬼喜滋滋地隨了他進屋,后生點亮燈細細地打量,見這女鬼粉面桃花,杏眼含波,止不住春心蕩漾,心內癢乎起來。他示意女鬼在床邊坐下,女鬼羞羞答答地隨了他坐在床邊,美色當前,后生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他激動地猛握住女鬼的纖纖玉指,一股沁人的陰寒之氣由手心直擊腦門,后生頓時驚得毛發鶴立,連連放開女鬼的手說,時間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還是快快走吧!女鬼向他道了個萬福說,好的,我先自去了。說完,也不用開門,便娉娉婷婷地走了。后生心跳加速的依然還在后怕,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自撫著胸口以示安慰。當他睜開雙眼準備熄燈就寢的時候,猛然發現那女鬼飄飄悠悠地來到了他的床前,他以為那女鬼要強迫于他,便嚇得涕淚橫流地大聲哀嚎道:哎呀,我的姑奶奶呀,小子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女鬼只在踏板上一俯身子,對他說,先生請別害怕!我梳子掉了。說罷,拾了梳子徑自而去。
大人們還會講起各類鬼的習性與愛好。比如,有頑皮的鬼,是喜歡同人相互扔沙子打仗玩的,他們同人類像朋友一樣,只顧玩耍,并不傷人。當然,遇到了有仇怨很重的吊死鬼或者水鬼,情勢就不一樣了,他們同魯迅先生的《女吊》及周作人的《水里的東西》中的河水鬼一樣,是要找人討替代的,是完全的利已主義,好自己超生出來。對于這樣的鬼,得趕快去找得道的人治療與防范。在村民們的嘴里,鬼是多姿多彩的,有調皮搗蛋的,有知恩圖報的,有憤世嫉俗的,有美麗可愛的,也有傷人害已的,鬼的形象已經被他們賦予了很生動而人性的形象。他們對幼小的我們說,如果遇上了長鬼,不要怕,他看到人,就會越長越高,只不過是要同你比高矮,你蹲下來就是了,不要和他比,他覺得沒意思,就會不見了。遇到溺水鬼叫你的名字,叫你去救他,千萬別回答,也別理他,他是為了討替代,你只顧走自己的路,把上衣領口的第一顆扣子敞開,走出一種氣勢來,就可以把他鎮住。另外,在印堂處沿額頭的方向往上摸三下,這樣,你的火眼提高了,一些鬼也怕了你了,也不敢再現形干擾你走夜路了。這些鬼總體來說,也還算是親切可愛的。
神在鄉村比鬼顯得弱勢。大部分時候,人們寧可相信鬼,有事情便去求鬼給鬼化紙錢去通融,與神的交情倒很是淺了一些,可能因為大家相信鬼是由人變化的,與人有直系的血緣親情,面孔離人類更近一些的原故。在我們鄉村,除了春節時在門上貼門神,一般很少涉及到與神有關的事物。記得村子里有一處很破敗而低矮的小屋,屋后有一個很大的石磨,我們有時候去那石磨上玩耍,忍不住對那小屋產生了興趣。一問村里的大人,大人門說,以前,這里是一個廟,有菩薩供在里面的,后來,年久失修了,又遭過洪水,也沒人管它了,連里面的香爐也被人偷去賣了,神仙的廟宇就這么空了。也可能是神住在云中,凡人若想去求他時,捎個口信也離得太遠。神仙的人馬又太少,一個菩薩要管的事情太過繁雜,時間長了,因勞累引起的職業疲勞會讓人們理解為他們不夠敬業,認為他們管不來鄉村里的種種凡俗而雜亂的瑣事,而且神仙大抵目光清高,心氣驕傲,他們高高的目標與超脫的觀念,離人們現實生活中的種種凡俗需求太遠,村民們便也漸漸地遠離他了。
童年里最讓我感覺害怕的,倒是人類中的荒狗叔叔。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叫這么個奇怪的名字,村人為了小孩子好養活,叫貓兒狗兒的人很多,叫母狗沙牛的也有一些,但他為什么叫荒狗,我想,可能他是在物質貧乏的年代里出生的,與大人們覺得凄荒無依的心理有關吧。
據說荒狗叔叔家里很窮,只有一個貧苦相依的老母,雖然他很大了,可他還是個窮單身,沒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給他。他平時也從不修邊幅,長得特別像電影里面土匪的樣子,人很高大,有點瘦削,嘴上的胡子像野草般刺刺拉拉地飛揚跋扈。他特別喜歡逗小孩子哭,并以此為樂趣。我那時生不逢時地遇上了他,每次遇上了他,他就像電影里打了敗仗而瘦骨嶙峋的鬼子一般,一面向我俯身過來,一面把一對胳膊上的衣袖向上高高地向上捋,一面做出張牙舞爪的樣子沖我暴瞪著眼睛喊道:紅伢子,我今天要把你捉來給吃掉!啊呀呀呀呀,我要吃掉你呀!他說話的時候,一口因煙薰的焦黃牙齒也七扭八歪地顯露出來,我立刻想到電影里面的壞蛋,嚇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高聲地尖叫著大哭起來,拚命地往姐姐的懷里鉆,姐姐說,你要死了?作這么嚇人的樣子,別嚇壞我妹妹!他全然不聽,在一番追趕與抗爭之中,姐姐哪里擋得住他,我被他捉到手里,像一只在鷹的利爪之下失去魂魄的可憐小雞,被他用臉挨過來,用一些刺人的硬胡子扎得淚眼瑩瑩地哇哇大叫。好不容易他才放開我,姐姐罵他時,他只樂呵呵地傻笑著就走了。姐姐拍著我的背說,別怕,別怕,他是喜歡你才逗你呢,可是,我一點也看不出他有喜歡跡象,總感覺他是個邪惡的人物,是個可惡的,很壞的人物,真不明白他怎么就生在我們村子里,我天天向上天祈求不要碰到他,不要被他捉了去用硬硬的胡子刺痛,不要被他嚇死人的樣子逮到我。然而,祈求沒有作用,我不時地在村里撞見他,每次撞到他,他又故伎重演,每次我都被他嚇得掉了魂魄,幾乎要暈死半天才會清醒過來,他的樣子一天比一天可憎,沒有一點浪子回頭的跡象,我一次比一次對他感到恐懼。我想不明白,為什么小孩子快被他嚇得沒了性命,大人們還會這么不近情理地容忍著他。這個疑問在我的內心結了個大大的疙瘩,他就像我的心里一道無法痊愈的傷口,像一個面目獰猙的魔鬼一般,讓我憤恨,讓我暗自咒罵。我那時希望他永遠的從地球上消失,希望他的形象會突然像潮汐一般地隱退下去。
這種災難性的日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它在我童年的夢魘里源源不斷地涌現,有時候,荒狗叔叔會突然闖進我的夢中,他手持兩把锃亮的斧頭狂怒地追殺我,殺得我的夢血光四起,我軟綿綿的雙腿在逃命的旅途中,總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牽制著,很難拔得動腳,只能心慌氣短地一個人孤寂著哀哀地奔逃。他像惡魔一樣露出可怖的牙齒,要生生地啃吃了我,我一陣陣地從惡夢的邊緣掙扎著驚醒,流了一身汗,卻沒有任何人知道。以至于有次爸爸抱著我看電影時,當看到幾個軍人在最后的沖鋒時刻張大嘴巴大喊著:沖啊——!的時候,那個嘴的形狀在銀幕上越變越大,慢慢地變成了黑乎乎的盆子,一直向我逼壓過來,我嚇得慘叫一聲,汗流浹背地大哭出著要逃出電影院,拚命在爸爸身上哭吵著要回家,爸爸正看到精彩處,非常惱怒于我的哭叫,他很煩惱地說:看個電影也嚇得哭成這樣,真沒屁用!那時我跟本無法告訴大人們說是因為想起了荒狗叔叔。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發現一座背向公路的新的房舍,我問是誰做的,有人告訴我說,是荒狗叔叔的,他娶了個很窮的外地女人,結了婚,那個簡陋的兩間小屋是他們的新房。我當時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世上還有女人吃了豹子膽敢嫁給他,我很想看一看這個不平凡的女人,并且心生仰慕。我很擔憂她過得好不好,是不是也會和我一樣因為荒狗叔叔而做許多的噩夢。
于是,為了想看一看甚至想解救這個陌生的女人,我便在幾個同學牽著手的良好氛圍之下,小心翼翼地來到他的窗前,站定后,我就像對著自己一個傷口最深的夢魘,心兒突突突地跳動得厲害,感覺十分地緊張與害怕,當我鼓起勇氣抬頭悄悄地打量這個女人,我抑郁的心仿佛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心里有了一絲絲的安慰,這個女人長著美麗的圓臉,很秀麗,很和氣,臉上顯露著一種天然質樸的善良,一看就讓人心生喜歡。我怔怔地看著這個窗子,里面也陳列著一些同我家一樣的家具與日用物件,有一種不容置疑的人間煙火氣息。可以初步判斷,這里不是惡魔的窩居,我聽到自己的心靈吱吱撥節成長的聲音,如同田野里饑渴地喝著雨水的麥子一樣,我的心里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柔情。為了這個女人,我寧愿相信荒狗叔叔已經改邪歸正。事實上,村人們也都在不時地夸他對他的女人特別地好,特別地聽他的女人的話。說他變得很懂事了,人也很勤勞。我又悠悠地吐了一口氣,再也沒有做噩夢。
大約又過了一年,我再次鼓起勇氣與同學牽著手走過荒狗叔叔的門前,他正在門前低著頭用刀子切割鱔魚,手上鮮血淋漓,我依舊不敢看他的目光。他笑吟吟地望著我說,紅伢子,你放學了?我慌慌忙忙地點頭作答。這時我發現他的眼睛其實是很溫和的。人依然瘦削,但五官也算英俊。
從他的屋子里突然蹣跚著跑出來一個天使般可愛的孩子,他長著白如牛奶的皮膚,葡萄般圓乎乎的黑眼睛,看人一眼,目光幾乎清亮得滴出水來。我完全被他的稚氣與神圣的樣子給迷住,有一種說不出的狂喜與感動。我想跑過去親吻他,想去用手觸摸他的臉。這一刻,我的心明朗如藍天,所有的不快與質疑一掃而光,曾經籠罩著我未知世界的烏云漸漸地被風吹散,我的心底露出海一般的純凈與湛藍。我長久地望著他的臉,他仿佛是一個故事的完美解答,我被他怔住,被這個令我驚喜的答案怔住,我一下子如陽光般地燦爛。我猛然想到自己要在這個村子保護好他,我想抱著這個小人兒大聲地哭泣。
安慶包面
每遇休假的日子,我必跑一段長長的路,到老百貨附近一家旅店門前等吃安慶包面。那時,長長的一列隊伍,總也難等到面前,雖有饑腸轆轆時發出幾聲抱怨,但望著那熱氣騰騰的鍋臺,聽著周遭一片“唏唏呼呼”“巴達巴達”的靡靡之音,看著大眾旁若無人的饕餮之態,實在令人饞涎,禁不住耐著性子等起來。
這對從安慶過來的夫婦,他們推著一輛雙輪式的改裝板車,板車上放有案板和一個圓形的煮鍋,煮鍋的外側用赫然醒目的紅漆寫著“安慶包面”,板車的一端用一條長凳擱著一對把手。他們就住在附近的旅店,每天早晨在旅店門前擺上四、五套桌椅,就這種簡易的經營模式,卻吸引了成千上萬的人。大家推推擠擠,一律翹首望著那個鍋臺,仿佛古代深宮女子等待寵幸般地急切。
那個女人衣著簡樸,總是低著頭。她面前的搟面杖下方有一個圓形砧板,砧板上有一堆剁碎了的色澤新鮮的瘦肉,她不停地用一支筷子把瘦肉刮在一張張很薄的面皮上,這只筷子舞動的速度讓人眼花繚亂,她的另一只手快速地將包面捏緊捏實,然后放在一個銀白色的錫質托盤上。她就那么一刮一捏,光天化日之下,行云流水般地調戲著大眾的眼球。
男人的臉在白色的熱氣中晃來晃去,仿佛遠遠地罩在高山云霧之中,板車被密匝匝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有上學的孩子,有上班的男女,有柱拐杖的七旬老人,大家爭相叫著,“我的三碗,打包帶走。”“我的兩碗,就坐這里吃,快點快點!”……
男人一邊答應著,一邊不緊不慢地自顧操作。他先將圓盤拿了過去,一手托著盤子,另一只手將包好的包面抓一把放進鍋里,他周圍的叫聲此起彼伏。他總是沉穩鎮定,不急不火,抓握有數。一把下去就會用漏勺撈上來一碗,兩把下去就會用漏勺撈上來兩碗。他在碗里慢條斯理地灑上鹽、油、雞精、醬、紫菜、香菜、蝦仁、蔥花、陳醋,先用勺子舀好湯,再將包面撈到碗中,一碗熱氣騰騰的可口包面就大功告成了。
他們自制的包面皮子特別薄,煮熟之后,通體透明,不堪用牙咬,只能用嘴喝。那皮子懷里抱著瘦肉,仿佛姑娘醉酒,白云懷丹,一口咬下去,頓覺清冽香醇,大快朵頤。我每次坐在這個攤位上,吞下這一朵朵的白云,就仿佛有一股清風,正從我足下生起。
他們帶著兩個孩子。女孩讀初中,男孩讀小學,但只要是他們假日,都一律幫助父母做事。絲毫沒有現代家庭中獨生子女的嬌氣,他們不停地幫父母幫客人發勺子,打包,跑前跑后,抹桌擦椅,端面接錢,其矯健與熟練之態的確讓人暗暗稱贊。
他們一家人忙得熱火朝天,可生意太好,等待的人太多,上班族與學生們都忍不住心急火燎,“哎呀,還要等三個才輪到。”“哎呀,快點快點,快等不及了。”女人安撫的聲音適時地起著麻醉作用,她總是柔聲細氣地說“快了,快了。”“快了,快了。”雖然大家都冒著遲到的危險,還是有人情愿等下去。因為看著這家人自剁自包的新鮮肉餡,吃著實在放心。
這對賣包面的安慶夫婦從不做廣告,男人的厚唇嘴難開金口,講話時幾近木訥,女人的柔弱內向也近于羞怯,他們的生意卻出奇地好,不需他們說一句乖話,喊一句口號,不用自吹自擂,男女老少,卻自動歸隊。生意再火,他們也不抬高物價,一律兩塊五一碗,他們也不管你是新識還是故交,一律按順序給你端來。他們的勤勞與誠實讓大家特別尊重與喜歡。
我常常不惜花費時間跑過去,一方面因為他們的包面味道鮮美,另一方面,我最喜歡看這一家人欣欣向榮的勞動場面。雖然有時男人鼻子上有道白色的面粉,女人的頭發也梳得不甚美觀,孩子的衣服有點過舊。但這種勞累之外的絲絲溫暖,這種清貧歲月的唇齒相依,是那樣鮮活的讓人感動。這種水乳交融的愉快勞作,超然于物質之外,更是我們眼底一道靚麗無比的美味。
《楊春阿姨》——故園瑣憶之一
楊春阿姨是我小時候最為崇拜的女子。我那時覺得這名字有趣,常常私下里把她喊作洋蔥阿姨。她就像我記憶中的一幅鄉村圖畫,陽光寧靜,葉片脈絡分明,粉色的花瓣層次豐富,與村莊的草綠銜接,空白處給人以極大想像。
她住在我家前排的地方,與我嬸嬸是鄰居,我很少聽到她用語言來與人交談,也沒聽見她與周邊的女人高聲談笑,更沒有聽到她開口說過一句不文明的粗話。
沒有外出勞動的時候,她總是嫻靜的坐在大門旁,用色彩艷麗的絲線做鞋墊。有時候,她用那雙夢幻般的大眼睛靜靜望著村子里的風景,兩排濃密的睫毛一閃一閃,你無法猜透她在想些什么。有時候,她在自家門前那棵老槐樹下浣洗衣服。這時候,她烏油油的長發用一方白色繡邊手帕在腦后系住。她每次放好桶,就用手在水里擺一擺,她美麗的倒影就在水中蕩漾起來,跳躍起來,清麗而嫵媚。她便開始蹲在條板上用棒槌棒衣服,一邊不停地用手揉搓。
我那時遠遠地站著,悄悄地打量她,常常被她的樣子迷惑。心想,長著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的女子,怎么不太說話呢?怎么不像村莊里快樂的小鳥高興地嘰嘰喳喳呢?她線條柔美的嘴唇為什么總那么紅艷呢?她鵝蛋形的雙頰怎么可以比桃花都艷麗呢?你說她是仙子吧?她也學媽媽一樣按時的洗衣做飯,一縷縷炊煙也準時地從她家里的煙囪裊裊地升向空中,她必然吃的是飯了。你說她是妖吧?我可不愿意這樣去想她。雖然《西游記》與《聊齋》里的妖精大抵都美貌惑人,但她這善良的形貌可不容人去那樣猜想。若說她不是妖,那時以我童年的經驗卻又差一些有力的證據來為她在心底平反。
在她的身上有著許多讓我猜不透的謎。首先,是大人們對她的傳言,說她的丈夫是懼怕她的,是什么事情都會聽她的主張,并且在打老婆成風的鄉村從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其次,她丈夫是鄉村里的頭號長官,村子里的村委書記。我想,她既然不太說話,那個大書記怎么會那么聽她的話呢?真是奇怪死了。又有點為她暗暗的擔憂,似這般溫柔恬靜性格的女子,如果被那個開大會時口若懸河的大書記欺負起來,她怎么對抗得了?唉!我有時遠遠地看著她,默默地為她擔心。不知如何能保護她。
每次與小伙伴們一道在鄉村去做些壞事的時候,比如偷瓜,偷甘蔗之類的事情,我就對小伙伴們說,別偷她家的。小伙伴說,為什么呀?她家的瓜都熟了,她家的甘蔗那樣粗,看上去多甜呀!也有小伙伴說,她家是書記,有的是錢,可以偷的。我想,她們都說得對,我說不出辯解的理由。只得對小伙伴說,她同我嬸嬸要好。暗暗地為保護了她免受傷害而高興。
我總喜歡悄悄地欣賞她穿的任何衣衫與打著的雨傘。她總愛穿月白色或者白底起藍色小碎花的衣衫,她的傘常常是粉紅底上起點小白花,她白晳的皮膚被傘暈上一層淡淡的紅,就像在三月中搖曳的桃花,有一種透明的艷麗。我有時看到她苗條的身段娉娉婷婷地從小巷處走來,我就遠遠地、貪心地望著她,待她到了近處,我就羞怯地低下頭去,假裝漠不關心。
再后來,我隨爸媽離開了家鄉,便很少再見到她。然而,每年回故鄉,我都悄悄地觀察她住的房子,用心地聽村里人談到她,悄悄關注著她家里的一切變化。知道她遇到了什么煩惱,我就暗自為她難過。知道她的一切順利而且幸福,我就打心底感到快慰。
楊春阿姨,是我童年里一曲悠長的江南雨巷,她秀逸的豐姿,像寧靜的煙雨,浸潤和灌溉過我幼小心窗。她就在那里,在故鄉黑楞子瓦房的背景前面,在碧波蕩漾的水塘旁邊,她站著,慢慢地從周遭的環境中獨立出來,像一朵潔白的云,像一曲輕柔而舒緩的音樂,是那樣的意態怡然而又韻味悠長!我會永遠記得,記得那些黑楞子瓦房,那些草垛,還有她桃腮隱雪的璀璨年華。
童年的孩子王——故園瑣憶之二
這個清明,我陪著媽媽回到了故鄉,每次到故鄉,就有一種想哭又想笑的沖動,就有一種尋到根的親切,故鄉的一草一木都那樣熟悉,走近了故鄉就走近了歡樂與悲傷、欣慰與惆悵。
每次同媽媽一道回故鄉,我總靜靜地呆在媽媽的身旁,從不敢主動與那些同媽媽打招呼的老人隨便攀談,因為在這塊土地上,我曾當過懵懂無知的孩子王,并且劣跡斑斑、壞名聲遠揚。那些眼已變花了的長輩總是笑著問媽媽說,你那個最淘氣的女兒回來了么?媽媽就笑著指向我,指向我尷尬的羞澀。
當孩子王的念頭應該萌生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那時媽媽田里的活兒太忙,我頭上長了幾個虱子,也不知媽媽究竟如何審美,竟然用糖果把我哄到理發店剃了個光頭,恰恰我的名字里有個光字,村里的大人一見我,就笑咪咪地摸著我的頭說:哈哈,光光團長!這讓我非常惱怒,找媽媽吵架,責怪她不應該把我的頭發剃光,可媽媽哄我說:你不知道,你們姐弟幾個就屬你腦袋生得溜圓,剃了光頭比扎小辮漂亮多了。哎呀,好漂亮呀!好漂亮!聽著這話兒受用,我也就不吵了。想到許多戰爭片里的紅軍團長腰里都別著槍,勇敢又神氣,而我,上了一年級,連個小組長也沒混上,這無端地當個團長也萌生了點幸福感。
說老實話,我并沒有刻意的想過當什么孩子王,我一直認為有資格擔此重任的是鄰居的紅姐。她的果敢、靈慧、聰穎讓我對她又敬又愛,可她偏臣服于我瞎編濫造的一些荒誕故事的情節之中,全力輔佐我。可能因為是她媽媽幫我媽媽接生,把我從那個漆黑的夜里拯救到了這個世界上的緣故,她總是義無反顧地在任何事情上都失去理智地幫著我,這才讓骨子里原本懦弱而膽小的我,得以學宋江一樣裝腔作勢地戰戰兢兢地用小手在小伙伴們中發號施令了一陣子。可是這種發號施令也成了我在村里長輩們眼中一個淘氣孩子的有力佐證。其實,幕后操縱與主使的人幾乎完全是紅姐。關鍵時刻,只有目光如炬的人才可以看出我的混蛋與她的堅定來。
當然,對于紅姐忠誠輔佐,我也不完全是個扶不上墻的阿斗,我有當孩子王的許多得天獨厚的天然優勢。
我能無師自通地,想畫什么就畫得有點像什么。許多小伙伴們請我畫色彩斑斕的仙女與公主,并且很恭敬地把畫兒貼在他們自家的土墻上,我美滋滋地望著那土墻,萌生著很自豪的感覺。
夏天同小伙伴們在溝渠里洗澡的時候,我會模仿電視里的運動員,姿態優美地雙臂上舉,雙手在頭頂合并,一個猛子扎下水去,把媽媽追打我的長長竹竿給晾在岸邊。
爬樹的本領我更是超群,我能像小猴一樣,一蹦一躥地就爬得老高。每次全村的男孩女孩聚集在公路邊杉樹下的爬樹比賽,我總以最短的時間榮獲冠軍。
我的歌聲也是村里分貝最高音質最悅耳的,這應得益于爸爸的遺傳,我爸爸的歌曲與京劇越劇無論在什么場合總會贏得滿堂喝彩。小伙伴們唱歌難聽的我就幫他急,怕嚇壞了路邊的菜子花。
然而在大型而正規的場合唱歌,我卻是個上不了正席的膽小鬼。記得小學三年級的陳老師要我在“六一”與別的學校比賽時來段獨唱和負責報幕,我卻只同意參加合唱團。那位英俊的老師放下笛子,攥緊我的胳膊,把我從合唱團里揪出來,待他轉身拿笛子的時刻,我又嚇得跑回了合唱團。如此來回兩次之后,他瞪圓眼睛,氣結地用手指住我說:你,你,你這個沒出息的!下課后,紅姐給予我很多的鼓勵,我終于答應來段獨唱,雖然在劇場演唱的那個時段,我被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嚇得小腿可憐兮兮地不停打顫,但我還是堅持唱完后,夢游般地向臺下鞠著躬道一聲:謝謝!
我講故事的本領得益于我可愛的外婆,還有可敬的爸爸媽媽。她們總會在盛夏的夜里為睡在涼床上的我和弟弟一邊搖著蒲扇,一邊講一些有趣的神話、傳奇、異志之類的故事。如《西游記》、《楊家將》、《水滸》、《天仙配》、《牛郎織女》、《白娘子》、《野人騙吃小孩》等等。我與弟弟靜靜地仰望天上的群星,眼睛一眨不眨地認真傾聽,直到沉入夢鄉后被媽媽抱上床去。也許,在這潛移默化中傳承了夢想的種子,讓我能在講完長輩們講述的故事之后,又可以瞎編濫造地捏造幾個故事哄騙小伙伴們,而他們卻聽得津津有味。
我每給小伙伴們講故事的時候,他們總是一個個或坐或站的圍住我,沒椅子坐的干脆就坐在地上傾聽,那一刻,我真的成了王。我把媽媽安排給我的任務分解到他們身上,命令這個去在陽光下替我用赤腳踢曬谷子,那個去替我趕跑闖進菜園里的雞,這個幫我捶背,那個幫我拿茶,還安排一個幫我用蒲扇扇風,但我從不安排紅姐。她是我的軍師,軍師在這刻也目光一瞬不移地崇拜著我。
當上了王,人也漸漸開始變得大膽與倔強,但也承擔了相應的許多責任與風雨,可比起指揮時的新鮮與愉快起來,畢竟這種承擔又算不得什么。
最難忘的是有一次大家合謀去偷隊長家的香瓜,那天運氣真背,因為在行動中發現他家里的門開始是關著的,后來卻突然打開了。我只好指揮全體小伙伴在菜園里匍匐前進,偷的時候是刺激又快樂的,刺激緣于冒險,快樂因為有不勞而獲的享樂。可是到了全體撤退的時候,被隊長發現了,他一路荷鋤追來,在我家把藏匿的伙伴們全揪了出來在堂屋站成一排,然后問:是誰領的頭?桃出賣了我。我被隊長用鋤頭柄在后腿部打了一下,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嘹亮的哭聲震退了隊長。
眼淚一抹,我盯著桃問紅姐,如何處罰?紅姐目光一閃說,埋了!我嚇得瞠目結舌:埋了?天哪!那不行,要坐牢的!紅姐說:你見過大人們抬棺材去埋的樣子么?我們也學一下,埋一截截,不埋死她就行了。突然被一種刺激的想法震撼,我目視著桃,指住她說:按住她!五個小伙伴抬著又蹬又咬的桃到我家旁邊枯竭的小排水溝里,分別按住她的四肢和頭部,桃還在拚命地哭拚命地罵,其余的小伙伴開始興奮地用手捧泥土往她身上拋灑。可能她因為怕死,哭聲過于尖厲,驚動了她的媽媽。她的媽媽趕過來大叫:這還了得!這還了得!我們嚇得作鳥獸散。
那天中午,我被媽媽罰跪在堂屋里挨打,這天也巧,所有的罪狀都羅列到媽媽這里來了。這家大人看熱鬧似地跑來,說我順著桑樹爬上她家房頂的時候闖動了她家的瓦,把她的房子都弄漏雨了。那家也投訴說我們偷桃子時把她園子里的菜踩死了一部分,等等,這些罪名一綜合起來,就如滾雪球般的越來越大了。大人們告狀的目的好像是要媽媽給她們一個交待,意思是媽媽應該嚴厲地責罰我這個淘氣的孩子。
可我偏偏是個愛聽說好話的主,越打我我偏越生倔。姐弟中,唯一常常挨打的人就是我。我犯倔與淘氣的原因,與我童年的一段心理歷程有關。那時,有個阿姨在我們全家吃飯的時候跑到我家來閑坐,她見我愛喊人,一邊夸我乖,一邊打著哈哈笑爸爸,說爸爸在接到我出生的音訊之后,從單位騎自行車趕回家,途中聽說媽媽又添了個女兒時,本來在單位請了假的爸爸就把車子換了方向騎回了單位,看也沒看我一眼。又說幸好我搶在弟弟的前面出生了,否則,這世界上跟本就沒我。大人開玩笑無心,小孩子卻感到震驚。一瞬間,我覺得爸爸不愛我了,媽媽雖然愛我,也突然感覺沒有愛弟弟的多了。這些跡象在平時的生活中也逐漸真實地顯露出來,比如給零花錢和壓歲錢,無論是爸爸還是爸爸這邊的親戚,都會在我和弟弟同時下跪的時候給弟弟的錢比我多。在這個幾千年以來封建思想嚴重的國度,我覺得自己是個缺少愛的孩子。所以,我覺得自己對于家里無足輕重,我長成聽話或不聽話的孩子與他們沒多大關系。另外,他們對于外界又是極怕事的,只要我們姐弟同別的小孩子吵了架,既便是別人很明顯的錯誤,他們也不聽我們陳述的理由,依然要打我們。不過,每次挨打,我都在實踐中摸透了媽媽的心,她的心特別柔軟,每次打了必定等一會了又來哄。這依然是她教育方式的失敗,何況她用點細竹條子傷皮不傷骨的小打小敲我早已不在乎。不但不在乎,反而想要用我高分貝的哭聲反嚇住她方好。
這天因為埋桃的事件禍闖得大了些,且輿論嚴重,媽媽非常生氣。先用細竹條子抽了我一頓,我依然是大聲哭著同她對抗,怎么也不認錯。可能她覺得沒有其它的高招對付得了我,這個女兒的確讓她很頭疼,于是,她便用刀來恐嚇我說,你再不聽話、不認錯,我今天就把你殺了。說著就真往廚房邁過步去。我一看:糟了,小命今天要玩完了,媽媽動真格的要打殺我了!我的腦子剎那間仿佛墜入云中一般,我懵懂地聽到自己驚慌失措地大叫起媽媽的名字來:秀!秀!秀!這種喊聲有一種難言的悲憤,悲憤中表達著我臨死前的報復。因為在鄉村,大人的名字一直都是被孩子們維護與尊敬著的,別的小孩吵架時若是叫了你父母的名字就相當于罵了你父母親,那是要同他死命拚打的。我自己這一叫,表示對母愛的失望,表示對這個世界的恩斷義絕。可是,當淚眼婆娑的我發現折轉身來的媽媽手上并沒有菜刀,并且在偷偷地笑著的時候,我也趕忙剎住了口,知道媽媽是恐嚇我了,可惜,竟然敢罵媽媽的壞名聲卻傳遍村里,我的惡名又增重了。
在故鄉,我童年的惡名也許并不止這些。雖事件過去已久,但在每次重返故鄉的時刻,面對年長的老鄉,我依然有點難為情。然而,我倒真愿意我是村莊里的一個王,一個在外面疲憊抗爭后回到自己領地上的困頓的王,在谷物的清香里小憩。小時候背上的惡名雖帶給我一絲尷尬,也讓人含點淺淺的感傷,卻都被時光鍍成了我溫暖的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