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下午,去朝陽鎮白龍澗考察。所到之處,桃花、梨花、杏花等早春的花都已經開始凋零,郁郁蔥蔥的綠統治著山坡,景區內還有許多精致的“柴門”。眼前的景色,使我想起北宋杰出思想家周敦頤的《題春晚》,“花落柴門掩夕暉,昏鴉數點傍林飛。吟余小立闌干外,遙見樵漁一歸。”那種充滿寧靜而不寂寞的閑適之情,勾起了我對童年時“柴門”的回憶。
所謂“柴門”,就是用樹枝、小木棍或者植物秸稈做成的門。用較粗的木棍做成框架,再用柳條、藤條或者植物秸稈捆綁在一起就成了門,約三四尺高,是過去鄉村司空見慣的門。據記載,“柴門”在杜甫草堂詩史堂之后,為中軸線上的第四重建筑。“柴門”原是杜甫營建草堂時所造院門,因其簡樸低矮而得名,“野老離邊江岸回,柴門不正逐江開。”頗有些隱居田園的意味。杜甫幽居草堂的生活散淡而低調,對于別人的拜訪,他謙虛地說自己“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他的自謙之詞,后來被明代文人何宇度稍加改動,變成了后人對詩圣杜甫的高度贊譽與無限景仰:“萬丈光芒,信有文章驚海內;千年艷慕,獨勞車馬駐江干。”現在說到“柴門”,已是簡陋和貧窮的代名詞。
孩提時代,我雖然生活在城里,家里的住房卻十分簡陋寒酸,是一處在街角不到二十平米的兩間土坯茅草房,在墻上挖一個三角洞算是窗戶,冬天用干草堵上以抵御寒風,夏天把干草掏出來用于通風,還可透進些微弱的光線。兩扇破舊發黑的木板門,開關時吱吱呀呀作響,因為屋內光線不足,所以木門在白天總是敞開的。門外側就是父親用玉米秸扎制的“柴門”,說是遮風擋雨用的,其實既遮不住風也擋不了雨,主要作用還是防止畜禽進入。每逢雨雪天氣,我們姊妹幾個都會坐在“柴門”邊的蒲團上聽奶奶“講古”。
每年寒暑假,我們姊妹幾個大都要回老家過些時日。老家地處蘇北,是一個緊靠“薔薇河”的小村莊,這條河通向大海。父親常說,在沒修臨洪閘之前,每逢大海漲潮,海里的魚蝦、螃蟹,還有鋪席子大小的海蜇,都會跟隨潮水上來,村里的人能捕撈許多海產品,既能換些零花錢,又能改善生活。村子里有一百多戶人家,大都使用“柴門”。
“柴門”的兩邊是矮土墻,圍成一個院落。土墻上除了放些小農具、雜物以外,還可以晾曬衣物、玉米、高粱、辣椒等農作物。每次回老家,整天和村里的小伙伴瘋耍,比如去田里拾莊稼,到河里撈魚摸蝦。但是,大多數時間,還是和同伴們在柴門前打梭(類似于棒球的一種游戲)、彈琉璃蛋、摜紙牌、砸杏核等游戲。玩累的時候,就往柴門邊的土墻上一坐,兩條腿吊兒郎當地晃著,胡吹海侃,自由自在。
隨著城市的發展,我們家的房子拆遷,住上了瓦房,后來又搬進了樓房。生活的環境改變了,記憶里的“柴門”,在時光的流逝中漸漸淡忘。然而,歷史對“柴門”并沒有忘記,在我國古詩詞中,存有大量描寫“柴門”的詩句。唐代文學家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詩人用凝練的筆觸,描畫出一幅以旅客暮夜投宿、山家風雪人歸的寒山夜宿圖。大詩人王維的《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把詩人安逸的神態,超然物外的情致,表現得栩栩如生、淋漓盡致。同時,將裴迪在柴門前醉酒狂歌的狀態,也描寫得活靈活現、惟妙惟肖。宋代大文豪陸游的《柴門》詩:“寂寞柴門不徹扃,槐花細細糝空庭。晚梅摘得鹽供饤,濁酒沽來草塞瓶。病已廢耕拋袯襫,閑猶持釣愛笭箵。經旬莫恨無來客,交舊疏如欲旦星。”每當讀這些詩的時候,讀著讀著便讀出了意境,讀出了故事,讀出了記憶。
前年春天,省委宣傳部組織我們去法國學習培訓。有一次,在巴比松畫家村參觀,看到了許多類似中國的“柴門”。有的是幾根木棍,有的是幾個竹片,還有用幾縷生銹的鐵絲,做成一米左右高的小門,那些陳舊的料子,讓人感到古樸典雅,妙趣橫生。再者,有門必有籬笆,籬笆上必有鮮亮的花草。你看,暗香浮動的是茉莉,繁花累累的是三角梅,還有風情萬種的攀緣薔薇等等。那些院落,或修竹滴翠,或藤蔓纏繞,或香草滿地,雖然沒有中國農村那種葫蘆架、豆角秧的鄉土氣息,但那沒經過雕琢的舊石墻、舊磚墻,以及墻縫里恣意生長的野草,庭院里、臺階上故意不清理的花瓣落葉,都極富田園情調。他們雖然沒有受到中華文化的熏陶,卻做出了中國“柴門”的意境。
生活中離不開門,它是生命中的一道道風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有的溫暖,有的冷酷,有的輕松,有的沉重。我們每離開一個地方,總要關上一扇門;每到一個新的地方,總有一扇門在等著你。所到之處,最先注意的就是什么樣的門。隨著社會的發展,生活的變遷,“柴門”早已被沉重威嚴的大鐵門取而代之,即便是木頭做的門,外面還要加裝一道防盜門,家家都是戒備森嚴。金屬的冷,隔離了人間的溫情。調到市里工作十多年,住在一個樓道里的鄰居,我竟然一個人都不認識。有位作家感慨地說:“在我們把其他人全部阻隔在門外的時候,不經意間,我們也被擋在了門外。”
歲月更迭,悲歡交織,命運跌打。生活告訴我們,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東西是快樂和幸福。只要幸福和快樂地住在里面,簡陋的“柴門”又怎樣,樸素的茅屋又如何!幸福和快樂的笑容,從沒因身份的尊卑貴賤失去它明媚的光芒。
心中的“柴門”,不僅僅是一種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