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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嘿,知道××電子廠怎么走嗎?在揚州皮市巷,一個夾著皮包的男人突然拋給我這個異鄉人一道難題。那兩個字我沒聽清。不知道,你問導航吧。哈,難題,就這樣被我迎刃破解。他握著手機,環顧了一下四周,無可奈何地笑笑,轉身繼續找。和他一樣,我也在揚州城迷失了方向。他只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而我壓根沒想好要去哪。去哪好像也無所謂,我爸在,我媽在,兒子也在,時日總是匆匆,三代人集體出游的機會并不太多。國慶日,沒有做任何攻略,興之所起,摸著方向盤就從杭州馳騁六百里到了這里。想起那首著名的詩,煙花三月下揚州,現在已是十月了。最好的時節已經過去,或尚未到來。不要緊,被詩歌浸泡過的揚州城,春天是不死的。

還好,十月的太陽模仿三月的脾氣,一點不灼人。漫步皮市巷,心情有一種放空的輕,看什么都覺得是一種安慰。偶爾有輛電動車蹭著衣角呼嘯駛過,心也不驚,肉也不跳。那松脫的青地磚經車輪前碾后壓,輕輕彈起又落下,發出清脆的磕響。民居大多低矮,很少超過一層,一間挨著一間,一院粘著一院,這么蔓延開去,腦骨一樣拼接出一座古城的精神氣。青磚透著綠,黑瓦顯著黑,日子還是像唐宋時候那樣黑白著翻滾。連巷子里的公廁也像衣服紐扣一樣妥帖、素樸,絲毫不礙眼。兒子了了蹲在里頭上大號,我和爸媽在外面等。只要爸爸在身邊,我這在世間作為兒子的身份便有了合法的證明。我想,在曾經無數日子中的某些時刻,我爸也曾這樣等著我,等他的兒子一厘米一厘米地成人明事。

現在,我的個子已經比我爸高出了一大截,但以所塑造的父親角色的海拔來論,我差得可不止一星半點。我爸對我有著比長江還恒久的耐心,從來不打不罵,每次闖禍都由他默默善尾,料理完畢,他一個人蹲在墻角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什么話也不講。十八歲,我也學著吸煙;有了兒子了了后,吸得就更猛。只是,到現在,我也沒學會如何當好一名父親。了了粘我爸,一見他,跟猴子見樹似的,猛撲而去,四肢飛舞,簡直瘋魔。有時我忍不住罵他,讓他克制一點。我媽問他,等你長大,能不能也開車帶爺爺奶奶去玩?這小子居然說,那時候你們都“阿彌陀佛”了。還是當孩子好,說話從來不需過腦子,世界也能輕易原諒你。等到哪天學會了三思而后行,也就真正悲哀地長大了。

我對了了,要比我爸對我狠上至少十倍。我幾乎不給他撒潑打滾的機會。雖不揍他,但常施之以口頭刑罰,那帶刺的音調,把我自己的心臟也刺得一顫一顫生疼。時日一長,他有了后遺癥,眼珠子留心我臉上的晴雨走勢,一有風吹草動,立馬噤聲。踩著刀尖行走的小少年啊,有時真心疼他?蓞s改變不了自己,一有事堵在心口,經他不走心的一撩撥,常常傾盆而出,連唾沫也帶著股飛濺的狠勁,事后又懊悔不已,怎么就不能忍忍!他比我能忍,多年練習,培養出了將眼淚像鼻涕一樣擤回淚腺的能力,抽泣,嗚咽,但不放出一絲正經的哭聲。越如此,我越懊悔自己君主式的暴力。那日,在瘦西湖,看到一個穿連衣裙的小女孩,被凸起的板磚絆了一跤,膝蓋磕地,痛得她海嘯大哭。膝上無痕,但那夸張到極致的臉上修辭,讓人以為絆她的不是磚,而是一把刀。女孩爸爸連忙擁她入懷,用寬厚的手掌從背后來回安撫她受驚的心臟。我瞥了一眼了了,他何時被一塊磚弄哭過?好像沒有,沒有一點印象。不,早年應該是有的,那又是什么時候沒有了的呢?沒有哭泣,小少年!外力,石頭、玻璃之類,這些皮毛之傷,后來幾乎未讓他呼喊過——讓我形容,他早已學會了像水蚌咀嚼石子一樣,吞咽他身體內外的疼痛。這一瞬間的念想讓我驚愕不已。

血緣是一條歧路,不知滑向何方。我和我爸平常話不多,數十年如此。隔代的祖孫倆卻有聊不完的天。那就多聊聊吧,了了說,等于另一個我在說。在我最叛逆的年歲,我爸也從不粗暴矯正我行為的曲直。那時我爺爺仍在世,他手中有竹鞭,口中有孔子和三字經。我逃得了竹鞭,卻逃不了他十年如一日的諄諄說教。我怕我爺爺的眼神,大概就像了了怕我;了了不怕他的爺爺,正如我不怕我爸爸。我肯定得了我爺爺的真傳,連額頭上的褶皺也是,既慈悲,又冷酷。爺爺去世半年前的一天,曾到鎮上新華書店給我買了一套書,是《中華上下五千年》。那套書形成了我后來對歷史雛形的立體認識。我現在還有一點人樣,多半是爺爺的功德;而我的藤蔓之性,要感謝我的爸爸,感謝他不加蒔刈,讓我緣著人世的高墻任性生長?山K于有一天,他覺得還是要稍加干涉一下,是在我讀高二的時候。班主任將我整天不聽課、在筆記本上秘密鼓搗文字的行為,電話通知了我爸。我爸沒教訓我,而是破天荒給我寫了一封信,在一天早操散場時親手交給了我。他在信中表揚了我一篇文章的好,也說了不足,之后就是勸誡,讓我把握好學業與愛好之間的平衡。信的語氣沉斂,一切點到為止。爸爸并沒有試圖扼殺我的文學夢。他只是隱約表達,那個夢晚個一兩年再做也不遲。那封信我后來不小心弄丟了,但至今仍記得字里行間所顯露的一位父親素樸而鉛沉的心跡。



現在是十三年后的一天早上。是我和我爸同時完成角色升級八年后的平凡一天,在揚州,在皮市巷的公共廁所外面。了了這泡屎拉得可真長。他的短暫的缺席,讓我和我爸回到了單一的父子關系。我們討論起這上下黑白的,把我們裹得水泄不通的房子。我輕輕推開身邊一扇虛掩的門,往里瞅了瞅,里面一人也順著門縫看過來。我趕緊把門關上,終結了這略帶冒犯的對視。我爸兀自感慨,這房子能住人?“打不到一點視像,住得麻憋悶。還是老家好。”我爸的意思是,每日晨起,在這院里睜開眼,目光飛不過三米,就會迎墻撞死。到處都是墻、瓦,以及墻和瓦劃拉出的一條條不透風的窄巷。連葉子也數不出幾枚。天空是殘缺的,人的眼光也就未必完整。我笑說,這就是揚州人的古今日常,人家樂在其中,你不能拿它跟我們鄉下比。我的反駁沒能說服我爸,往深一層說,也沒能說服我自己。要知道,從我家樓頂向北望去,可以依次看到菜園、池塘、墳包、孤廟、稻浪和一條流速比時光還慢的河。那是一個有可能出莫奈這號人物的地方。在這里能看見什么?什么也看不見。許多人家,空有屋頂,卻沒有一條可以通達瓦片之上的樓梯。說白了,那屋頂,純粹是留給陽光和鳥們歇腳用的。出門,是巷子,直得可以尺量,漫不經心延伸,直插城市心臟?墒牵野l現了,整個皮市街區的每一條巷子,不管多長,五十米,一百米,三百米,最后總是要被一堵墻攔腰斬斷。

在揚州,我追憶起故鄉。那是贛江源頭邊的一個村落,1982年爺爺親手建的泥瓦房于2011年被他三個兒子拆掉了。因為家族在壯大,人口在繁衍,代際在更迭,泥房子局促的空間形同桎梏,讓人沒法挪動生息。拆的時候我不在家,是妻子告訴我的。這個消息像鋸子一樣切割著我的神經。拆,意味著那棟庇護了我二十一年成長的老房子灰飛煙滅,墻回到了泥,房梁回到了木頭,整飭的瓦碎成獨立的片,再無成長史的佐證。在原址上,三棟獨立的三層磚樓很快立了起來,三兄弟各據其一。在拆與建中,意味著一種家族群居式生活形態的結束,和另一種割裂的三國鼎立式的日子開始。雖然情感上難以接受,但也許這并不是壞事。人與人之間是需要距離的,哪怕是兄弟,哪怕是父子。

老屋晦暗的瓦楞下,有爺爺和爸爸怒目相向、拍桌對峙的鏡頭。在一次異常莊肅的家庭會議上,內容是算賬。是賬,就有算錯和算不清的時候。1998年,全家集資在黃泥房的正南邊建了棟磚樓,兩層。樓建得不規則,七字形,南邊那一橫粗短,隔成了兩房一廳,廳也就是大門通道,由我爸和大叔兩兄弟均分;西邊那一豎狹長,劃分成三間小屋,歸了小叔。新屋落定,該算總賬了。老屋的八仙桌,爺爺坐正北的上位,三兄弟圍桌而坐,我媽和倆嬸在邊上觀摩。那是夏天,結著蛛網的吊扇在頭頂咿咿呀呀響著,卻吹不走底下越來越盛的火氣。那火氣的根源來自房子的不規則,賬自然也就規則不了,不是簡單的三五開能敲定的。但我爺爺不這么認為,他憑借一家之主的權威,決定不浪費時間,干脆一錘定音。可是這音定得我爸極不滿意,而爺爺的執拗又加劇了我爸的不滿升級為憤怒。他的憤怒是有形的,具體體現在他的右手上,大小拇指和無名指向掌心曲合,食指和無名指很有力度地并攏成一把匕首的樣子,尖尖地指向我爺爺的鼻子。他的手勢瞬間勾出了我爺爺的怒火,他拍桌而起,瞬間積蓄了強力的唾沫幾乎將他的假牙拽出,兩個人就勢差點撲到一起。在要沖撞的一瞬間,他們被叔嬸們拉開了,并且拉開得很徹底。整個家族和這筆爛賬一樣,就此一分為四;此后,各自獨活。

父子倆如此焦灼的沖突與對峙,在我記憶中,是唯一的一次。他們用了多長時間來稀釋這股怒火,化解這根芥蒂?我不知道?傊髞淼娜兆,他們話少了。不過,因為我——爺爺唯一的長孫的存在,多少給他們之間卡頓的情感齒輪帶去了一些潤滑。印象中,他們再未爭吵過。

2006年初冬的一天,爺爺從樓梯跌落,腦袋著地,摔成了腦溢血,在老屋昏躺了三天后去世了。走前的一刻,他回光返照,睜開了眼,緩慢地環顧了床榻一周,一眾嗣孫里沒有我。我沒有目睹爺爺的死亡,但是見證了爺爺死亡的極端艱難。他直挺挺地半昏躺在老屋鋪著竹席的泥地上,一口痰卡在他的喉嚨里,咽不進,啐不出。大叔用手指探進去,一點點往外摳,爺爺油盡燈枯的身體被電擊般起伏痙攣。這個細節凝結了我對死亡的驚心動魄的印象。這一刻,距離他離世,還有至少兩天兩夜,也就是48個小時,2880分鐘,172800秒。爺爺怎么熬過去?死神比蝸牛爬得還慢。爺爺摔倒的第二天,爸爸騎摩托來到我學校。正上著課,他的身影在這樣一個意外的時間閃現在教室窗外,讓我預感到不妙。果然,他說,爺爺估計不行了,你回去看一眼吧。

跨上老朽的大陽摩托,在南康104國道楊樹延綿十公里的陰影下噠噠奔馳,父子一路無話。我從后視鏡看到我爸的臉,瘦削,蒼白,木然。但是,沒有一道淚痕。此刻,以及之后,都沒有。是后視鏡有污漬嗎?還是我的眼睛近視?下午他就把我送回了學校,有意讓我避免直面爺爺的死亡。他為什么沒有哭泣呢?作為頂替了爺爺當年教師職位的長子,他有足夠的悲傷的理由。事實上,開始的時候,我也沒有掉一滴淚。只是有點懵,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么。我爸和我一樣的心理嗎?我的姑姑們哭了,不,“哭”字太中性了,是嚎啕,被悲傷壓彎的身體,癱軟在地,倒成一片,像一排被秋風來回抽打的稻穗。我的三姑更是哭傷了神經,以至于喝農藥進了院。爺爺的死對她心理的影響可能持續了好幾年。但是我,我爸,還有兩個叔叔,家族里所有的男性,沒過太久就緩過來了。當時我沒理解這個現象。后來似乎懂了一點。爺爺,以及后來奶奶的死,對于我們而言是頭頂沒有了遮罩,是進階并獨立的時刻了;而對于姑姑們,對于外嫁他鄉的女性,則是失了根,斷了魂,是生命血脈的斷流,是精神故宮的坍圮,是身份證據的消亡,從此,人世再無完整的故鄉。



那天起,我沒有了爺爺,我的爸爸沒有了爸爸。我爸爸的爸爸變成了一張黑白相片。那張失去了憤怒能力的慈祥又安寧的臉,緊貼著廳堂神臺后的白墻,看著后來的我當了爸爸,看著我的爸爸填補了他曾經的位置,首次體會了膝下繞孫的歡與愁。我們在人世的譜系上都更進了一步。這意味著,在血脈這條奔騰不息的河流上,我的爸爸已接近了入海口,再無轉圜的余地,再無退路。他向身后遙遙望去,看到了在險峰幽谷之間左奔右突的我,看到了雪域高原之上涓涓成形的我的兒子。他要學習我的爺爺,為這條簇新的河流命名。這是他首次晉級為爺爺,他要緊緊握住命名的權力!可是他忽略了一點,那就是他孫子的爸爸——我,已經長到二十二歲這個史無前例的年齡了。作為一條奔騰到中途的河流,我早已閱讀過了雪山、荒原、溝壑、峽谷、險峰,并且在這不斷的閱讀中,形成了自己基本的判斷力、理解力和審美力,以及由此漸漸萌發繼而壘打夯實的話語意識。在為承接我的血液而生的那條河的命名時刻,我同樣是不可缺席的。

癥結就在這里,兩代人的想法是如此相左,如此不可調和。命名是神圣的,主意又往往多樣。我并不認為名字可以決定人的命運,卻必將燭照和影響人的一生,而這影響通常又像毛細血管那樣隱秘,那樣習焉不察。“謝?”,爸啊,你怎能給孫子按一個如此老土且泯然眾生的名字?我爸的驚愕肯定也不遜于我,“謝了了”?草率到何等地步!他和我大姑站在了一條戰線,堅決捍衛“?”與孫子之間的卯榫關系。有關名字的優劣,他們沒有自圓己說,而是采用反證法,力圖戳穿彼方的荒謬——“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典故里的這八字,足有千鈞之力,沒法破解的魔咒。那么,就繞開它,學習溪流的智慧,從巖石兩側迂滑過去。福與康,都是吉利的好字,經典的中國字。它們的功用多半落在給群體增添節日氣氛;而按在一個人的頭頂,讓其一生只聽命于它們的召喚,忽視生命更多的潛在與可能,那又何苦讓他哭啼著走這一遭。“了了”,不是為“佳”而生,不,我考慮的從來不是佳不佳的問題,那八個字從來就沒進入過我的大腦。了,可以是一無所有,可以是命途至簡,可以是率性而活,可以是三生萬物,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似是而非,一張白紙涂滿了白色,沒有暗示的暗示,之后他添上去的任何一筆都將出自鴻蒙,出自靈與肉的最深處。

誰又能想到呢,平和共處了二十二年的父子倆,會被一件給新生命命名的小事絆倒,繼而發生言語的沖突,情緒的膠著,價值的對立。我們可能都紅了臉。我說可能,是因為我沒有看到我爸彼時的臉色,他也沒有看到我的。我說過的,我們平和共處了二十二年,意味著,這一次,乃至漫長的余生中也不太會有例外。和爺爺與爸爸那次閃著火星的對峙不同,我們這次的議題是形而上的,相比算賬,或此或彼的命名顯然更棘手。多年來寡言少語的父子關系,還沒有讓我們學會用肌肉式的口語對弈。只能把戰場挪到更書面的空間,互發手機短信是最理想的。是2012年春天的一個夜晚,他睡南樓,我睡北樓。南樓建于1998年,北樓建于2011年,兩棟樓相距八十米,相隔十三年。我和我爸呢,年齡的落差更大,三十一年。這感覺,好像我們在楚河漢界的兩頭遙遙相望,誰都想攻占對方的地盤,卻又誰也看不見誰。一個個被各自立場削尖了語氣的短信,子彈般刺透八十米的空氣、三十一年的光陰,在南北樓之間交替過招。而那個尚未定名的新生命,此刻正躺在我身邊,瞇著眼,睡得無知又香甜。

后來誰贏了?不用說,你也知道。讓我想想,是多久以后,半年還是一年,我從外省風塵仆仆回到家,進得大門,聽到有人喊了了的名字,喊得那么自然,喊得那么親昵有愛,一邊喊一邊抱起他,用粗壯的胡茬子輕戳他水嫩的臉頰,兩只手托住他的腋下在空中歡快旋轉。那聲“了了”從別的任何人口中喊出,我都不會驚訝。但喊出這一聲的,不是別人,是我的爸爸,是不久前還在短信中和我徹夜爭執不休的爸爸。在分別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么,是什么穿過并篡改了我爸的大腦神經,使他決定從和我大姑穩若磐石的戰隊中揮幟起義,這樣不期然地與我握手言和?我不知道。我們再未就此事展開過任何討論。后來的日子里,聽著他一次次親昵地喊著了了,仿佛,曾經一切的爭執都未發生過?桑娴恼J輸,我又真的贏了嗎?

小時候我爸教我下象棋,我可從來沒贏過他。他只是一次次陪我下,不厭其煩。在了了長到八歲的時候,我也開始教他下棋,把我爸傳授給我的棋藝,一點不落地轉教給他。馬走日,象走田。這小子,羽翼未滿,棋子還沒認全,卻憋著一股子狠勁想贏我。你能想象嗎,首次對弈,他輸了,眼眶里竟噙滿了熱淚!他抽泣著說:“爸爸,我不想也不該哭的,可就是沒忍住。”他終于拭干眼淚,歡呼雀躍起來,是在和我博弈了二十回合之后,趁我不備,用炮點了我的將。我的半桶水的棋藝,就這樣在他一次比一次更強勁的攻勢下,顯山露水,一敗涂地。接著,他把目標定向了更高的山峰——爸爸的爸爸,并且開局沒二十步就吃了他的將。多年沒下棋,我爸的棋藝早不知退化到哪步田地了。了了沒想到會贏得這么利索。第二局,他故意收回了五成的力,讓爺爺也贏了一局。爺孫倆默契地對了一眼,哈哈大笑。兒子的情商比我更靈光。要知道,在棋盤之外,這近三十年的幾乎每件非此即彼的事上,我可一次都沒讓我爸贏過。包括給他的孫子命名。可是,我真的贏了嗎?誰又知道,他是否故意收回了五成的力呢?或者,他也許在第二天就暗自退出了棋局。我后來慢慢理解了,在永恒的父子之戰中,無論勝負在誰,在謙讓的操守上,兒子永遠都是父親的手下敗將。



了了不知道我和他爺爺當年因為他而展開的博弈。他更不知道的是,他只是“了了”這個名字的繼任者。換句話說,“了了”原本是為他之前的另一個小生命準備的。只是,那個生命還沒出生,就離開了人世。我和妻子(當時還是女友)將“他”埋在了鄱陽湖一個叫老虎頭的半島上。在一片小樹叢下挖了一個小坑,上面壓了幾塊石頭,石頭上沒有刻任何文字。我們微微鞠了一躬,離開了那里。除了我們,世上沒有誰還知曉“他”的存在。整整九年了,時間久得連我都快忘了,世上還有另一個“了了”;那個最終沒能成為“了了”的小生命,長眠于鄱陽湖的亙古濤聲中。八年后的清明,我和妻兒驅車千里回到了那個半島上。雨后的野路異常泥濘,隔著一片隆起的樹林,我們沒有進去,只是向那大致的區域張望,翻過小山坡,就能看到湖了。多年前,湖邊有一間沒人居住的小木屋,屋子附近拉起了一張鐵絲網,一只鳥的腦袋被卡在網洞里,直到死去,風干。在那樹林外,我對了了說:“知道嗎了了,你還有個哥哥,就住在樹林的后面。”沒經過思考,我用了“哥哥”這個詞。了了一臉懵懂地看著我。我想是的,在這廣袤的人世上,了了還有一個永遠無法謀面的哥哥。他并不孤單。“了了”并不孤單。

相比了了,關于自己隱秘又宿命般的來路,我知道得要晚得多。在我活到二十七歲的時候,我爸有一天忽然來了興致,向我透露了一點我的來歷。那是三十多年前,一位老家的算命先生向他預言的。那時,我爸爸剛走進他人生的第一次婚姻。這段婚姻,此前我只聽奶奶提過一次,她省略了過程,僅向我簡單陳述了故事的結尾:有一天,那個聲如洪鐘的女人終于停止了嚎叫,把發泄的對象從我爸轉移到墻邊一面立柜的鏡子上。那是面狹長形的鏡子,剛好裝下我爸瘦小的身體。那一刻,我爸在鏡子里茫然地注視著鏡子外的那個女人,他看著她舉起了一把木凳,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自己的身影便頃刻間四分五裂。我爸看著一地的玻璃碎渣,身體陷入了一陣前所未有的痙攣。接著,他看到那個女人開始翻箱倒柜,把窗臺上的妝奩盡數掏空后,哐的一聲摔門而去,離開了那個叫村頭的村莊,再未回來。

當我爸緩過神來,那間簇新的婚房就像被北風搜刮一空的田野,早已空無一物。沒多久,因為財產的分割爭議,兩個家庭發展到了對簿公堂的膠著局面。我爸的這段原本光潔如新的婚姻就這樣結束了,面目全非,很不體面。在我出生后的二十多年里,那個女人以及她與我爸爸的那段婚姻成了謎一樣的存在,除了我奶奶那次言簡意賅的描述,再無人向我提起。事實上,關于這段婚姻,乃至我在人世的出現,早有人作出了預告。這個人是算命先生。1986年,我爸新婚不久后的一天,去潭口街上稱烤煙絲時偶然遇見的。他從熙熙攘攘的人群挑中了我爸,莫名就來了句:“你和那個女人不會有結果的。”我爸瞥了他一眼,認為他胡說八道,轉身欲走,卻被算命先生的另一句話牽扯住了:“我們打賭,一籮米怎么樣?”也許是出于一種被激將的心理,又覺得賭注也不算過分,我爸便爽快地應承下來,然后自信滿滿地離開了那條灰暗的老街,向著他自以為光明的婚姻大步走去。

世上當真有一語成讖的事嗎?在我爸離開算命先生、離開那條老街不久,很快便狼狽地走出了這段婚姻,兩年后又走進了新的一段,于是才有了我。想想,人世間一個我的得來,因為算命先生的出現,竟然有了一絲宿命般的色彩。只是,讓我感到困惑的是,如果當年算命先生的推測失算了,那個出現在人世間的“我”,又會是誰呢?我感興趣的還有那場賭局的后續,那蘿米后來挑給算命先生了嗎?我爸哂笑一番,說沒有,怎么可能給他!是啊,他怎么會向一個揭穿自己不堪命運的陌生人兌現所謂的承諾呢?

人世間的事真是歧路叢生,充滿了宿命的味道。

往血脈更上游的方向看,讓我更加確證了這一點。那是1948年的仲夏,我爺爺還是一位二十五歲的青年。和我現在手里的姿勢不同,爺爺那時握著的不是筆,而是鐮刀。他光著膀子,身體一搖一擺,正沿著一條布滿雜草的田塍往河邊的一塊稻田走去,一條黃狗搖著尾巴跟在他身后。從百家塘的家到河邊的田里,差不多二里地,按正常速度,大概十分鐘就能走到。那段日子,這條路他每天都要走上兩遍。但這一次,他沒能在十分鐘內走到稻田,而是在半路的池塘邊彎腰趕腿上的一只蚊子時,突然被十幾支槍架著走向了另一條布滿了血跡的道路。

那是一條沒有終點的道路,沒有稻谷等待他去收割。鐮刀也被沒收了,取而代之的是槍,發燙的槍管,現在塞到了他手上。他只會用鐮刀,不會使槍,連“槍”這個字的發音也超出他的經驗之外?墒,現在他不僅要用舌頭卷出這個音,還要被迫學習如何將眼睛、槍口與目標連成一條直線,并用食指扣動扳機。四周的槍聲與炮火像繃帶一樣將他的耳朵裹扎得密不透風,透過瞄準鏡,他看到一支微微顫抖的槍,被一個年齡和他相仿的青年用肩膀頂住。那人貓在草叢中,隔著兩百米的距離,用眼睛與槍口和他進行雙重對視。他看到那人的帽子是灰藍的,那人看到我爺爺的帽子是棕黃的,這是兩種敵對的顏色。除此之外,他們并沒有太大的不同,都是黃皮膚,黑眼睛,黑頭發。我爺爺不理解帽子上的兩種顏色,更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受雇于這頂帽子,聽從它的指令。他在扣動扳機的瞬間,有意識地提了提槍管,子彈從那頂藍帽子上方五厘米的位置擦了過去。接著,他把槍一扔,起身跑了起來。天已擦黑,四處是槍聲、火光,是密不透風、硝煙彌漫的大網,他向這張網最稀疏薄弱的地方跑,跑進了山林,從黑夜跑向了黎明,從血紅跑回了清香的稻黃。

我爺爺肯定不會想到,他這一跑,不僅多跑出了五十八年的時光,還跑出了好幾支延綿而遼闊的隊伍。其中一個梯隊里,走在前面的那幾個人,分別是我爸、我,還有那個叫了了的小少年。



了了提好褲子,從公廁里出來了。這支血脈相連的隊伍在短暫的失散后,重新恢復了秩序,F在,這三代人同時走在揚州城十月的一條巷子里。

我爸一輩子在鄉村教書,桃李天下的他,不適應也不大理解外面的世界。今年九月,他退休了,我終于能帶他到外面走走,嘗嘗鮮。沒想到,這鮮一點也不合他的胃口。他一邊走一邊數落揚州老城的品相,連名滿天下的揚州炒飯也沒能逃脫他的語言制裁。他為這巷弄里的居民感到惋惜,他認為他們沒有機會品嘗到更開闊更透光的生活。

到頭了,走這邊吧。與眉毛齊平的墻上,貼著一塊紅牌子,上面寫著巷名。揚州人取名可真隨意,什么黃牛巷,什么吃著看巷,不講文辭寓意,信手拈來。我甚至想,這“吃著看巷”,是不是一個大媽取的。房子造好,巷弄成形,外面熙攘聲聲,大媽在屋子里坐不安定,端著碗就出來了,背貼墻扒拉著苞米炒飯,看一伙老先生左一言右一語,在巷名上爭得面紅耳赤,須髯交錯。行了,別爭了,吃著看吧。就這樣定了。在中國,天大的事大不過一個吃,吃能消化一切問題。不是解決,是消化。中國的世俗傳統不是解決問題,而是消化它,就像我爸和我爺爺、我和我爸后來在默契中達成的隱秘和解。看看這吃著看巷通體的黑與白,人們只在這幽深又遼闊的中間地帶生活。

俗有俗的活法?蛇@看似俗常的巷子里,畢竟出過一位雅士。這位雅士,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變俗為雅,并最終被雅反噬,生命定格在了五十歲。五十年中,無數個瞬間都已灰飛煙滅,其中一個卻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并且住進了幾乎每個能識文斷字的中國人的腦海里,作為經典的文學形象傳承至今。這個畫面清晰、簡單到人人可以復述——1918年的南京浦口火車站,一位父親為北上求學的兒子送行。發車前,父親看到對面的月臺上有賣橘子的,想給兒子買幾個?梢^去,得跳下這邊月臺,穿越鐵道,再爬上那邊的月臺。父親穿著黑布大馬褂,身材肥胖,這無疑增加了過去的難度。在爬那邊月臺的時候,父親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父親的這個背影先是被兒子看見,繼而通過兒子細膩的描摹被更多的人看見。于是我們知道了,世間曾有過這樣一個父親的背影,有過這樣一對父子以及這樣一種父子關系。

這位父親的兒子是誰,我想你已經猜出來了。毫不夸張地說,幾乎每個當代漢語的使用者都曾或多或少受過他的滋養。他一生讓人記住的,有兩件事:一是身患嚴重胃病,疾餓交困,仍秉持一個傳統文人的氣節,拒食當年美國的救濟面粉;二是以一支溫潤的筆,為嬰幼期的現代漢語成長注入了豐潤的美學營養,他留下的諸多文本即是佐證。先生傳道授業終身,那幾十年的風云詭譎,在他詩文中的投射不很明顯。和魯迅手握匕首、怒目而視的戰士形象不同,先生走的是另一條更加隱晦的改良民族心性的道路——他握著的是一支畫筆,蘸滿了斑斕而又溫情的顏料,再蒼白污漬的事物,一碰他的筆,立即活脫脫的,有了精神,有了色彩。先生是民族語言的美學家、煉金者,恪守與踐行的是美的宗教;從語言的社會學意義出發,這同樣不啻為一種革命,亦同樣不失偉大。

十三年前,還在南康中學讀高二時,我曾于縣城夜市街地攤上購得先生的兩冊書。遍讀先生的所有散文,卻不知或忘卻了先生就是揚州人氏。今日到了揚州,從皮市巷轉入安樂巷時,一打聽,才知道,先生曾在這里出生并成長。

三進式磚木庭院,一個大方塊被劃拉成若干個小方塊。逼仄的天井,植桂竹,把好不容易透進的光剪成碎影。先生的臥榻在進大門右手邊,是個獨立的小院。院一分為三,一臥一廳一天井,兩株幼桂就把院子上的天空塞滿了?蛷d更為局促,不到四平米,兩張木椅墻邊并排,三兩人促膝談詩尤是勉強,打麻將的話恐怕就須背貼墻了。先生早年受教于舉人,課業繁縟,打下了最初的古典底子。我后來得知的是,十八歲后,先生離家求學受業的七年,也是與父親情感反復博弈糾葛的七年。先生成長于舊私塾,后受新式思潮啟迪,他與一生為官后賦閑的父親之間的矛盾,根源即在于此。

“……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早年讀此文,沉浸在月臺上的暖心情節,沒有太留意這句話,更不了解話的背后所潛藏的父子關系的深層背景。事實上,寫作此文時,父子倆已有七年未曾平和地講話;而先生最近的一次回家,也是三年前的事了。這次見面,非但沒能平息舊事所積攢的怨艾,反而因為父親的薄面與強硬,使得父子之間的矛盾進一步加深了。這之后,父親其實有妥協謀和的意思,給兒子去過幾封信,卻不明說,只說是想孫子了。先生懂父親的意思,作為情感的回應,寫下了那篇經典的散文;而父親讀到時,已是三年后的深秋。在揚州一座老宅昏暗的窗前,手捧上海開明書店寄贈的一本叫《背影》的散文集,這位花甲之年的老人熱淚沾襟。

“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他的兒子。”重讀先生這句話,我想起了我的爺爺與爸爸,想起了他們在分別面對他們兒子的種種情感刁難時,所作出的不為人知的妥協。

揚州安樂巷27號,是先生的故居。內墻上張掛著一幅漫畫:一個戴黑布小帽的肥胖男人艱難地攀爬著月臺,幾個金橘在他眼前閃著水潤的光。了了問我這畫的是什么意思,我告訴他:這是一位父親的背影。
    作者:大學生新聞網    來源:大學生新聞網
    發布時間:2024-11-21    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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