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從北京回這里過暑假,對我們的友誼表現出始終如一的熱忱。十多年了,成型于幼兒園的友誼畢竟是無法取代的,她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卻總是微笑著看她,吝嗇說出那句你也是。因為我知道讓我們情深意長的是回憶,而不是相知的默契。
回憶,我們有許多相同的經歷,以及對那些經歷不同的見解。記不清是誰說過:“我們并不生活在真實中,而是生活在對真實的理解中。”那么是否可以這樣說,因為我們對過去的解釋不同,我們的過去也是不盡相同的。回憶在妥協中不斷簡化,剩下的也只是一種懷念。友誼是無私的,而懷念,隱藏在自我的下面。
小文,這樣一個喜歡春天的單純的女孩子,又怎么可能了解?
她用厚實的窗簾隔開正午的陽光,我們仰面躺在地板上,就像小時候一起躺在市政府后門的沙灘上一樣。她講起儲蓄了一年的真心話:“記不記得他說過他也喜歡春天的?”“記不記得他笑起來眼睛會瞇成一條縫,看也看不見?”“記不記得……”
怎么會不記得。她說的是小學時候的班長,她心中的一塊石頭。男生和女生之間朦朧的好感實在只應該在小學和初中里出現,而如今她執著一念,對這位親愛的朋友我不知道是應該不屑還是羨慕。而她這樣信任我,一直在回憶,在訴說。我恰到好處的附和,讓她的夢越飛越高。她說:“如果我到三十歲還沒有嫁出去的話,就是你害得!”她的聲音柔柔的,彌漫在安靜的黑色里,空氣中都好像是加了糖一樣甜起來。那一刻,我承認自己真的被感動了。因為,就連康德這樣的老頭也說過:“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是天上的星光和人心深處的真實。”
我想,我一定是不真實的,因為我曾經對她隱瞞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我也喜歡石頭。那天陽光燦爛,兩個十歲的小女孩脫了鞋襪一起坐在沙灘上,彼此曖昧的笑,互相問:“我們班里的男生你最喜歡誰阿?”這樣的問答幾乎成了當時的女孩子們檢驗彼此誠實度的標準。這樣的天氣,這樣純真的年代里,是很容易說出自己心中的秘密的,可是我說出的卻是一個不相干的名字。我不愿意她有絲毫難堪,雖然我常常在心里嫉妒她的單純。說的時候我在心里狠狠地想:永遠不把真相告訴她。
自從那次之后,我清楚自己失去了一位傾訴的對象,但是卻贏得了她的友誼。原來友誼需要包容和付出;還需要一定的隱瞞……就她某種程度的浪漫而言,你必須是真實的;與她某種方面的幼稚相比,你必須是成熟的;而你必須愉快的忍受她那些漫無邊際的幻想和涉世未深的天真。……真的,友誼也必須起碼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幫助。有時你是孩子,有時她是孩子。當雙方完全勢均力敵,同樣幼稚或是同樣深沉的話,才會有知己一說。但這種情況是少見的。我只好小心地維護有緣人之間這份平淡友誼的幸福。
漸漸仿佛是在極深的夜里,躺在星光下聽她細數過往的點點滴滴,而且說的又是曾經自己也這么喜歡的一個人,這種感覺是很微妙的。我在心中默默地想,石頭真是幸福死了,小學里有這么多女生喜歡他,他應該是知道的,卻總是事不關己一般溫和的笑著。他憑什么?幸虧他現在離我們大家都很遙遠,可以隔著空間或真或假的懷想。明白這一點,想與不想都不再重要了。
過了半晌,小文推推我:“睡著啦?該說說你的故事了!”確實,長到這么大,那個女孩沒有自己的故事呢?不講,總有拌純潔的嫌疑。我說了,說有一個比我自己大一歲的男孩,僅僅因為他喜歡吃巧克力,我便有了一次跟蹤別人的經歷以及之后無窮無盡的尷尬;說我翻墻偷看他的模擬考卷,以及在一次相遇的慌亂與笨拙。我那時候的俗氣與輕率,引得小文笑啊笑啊發出恐怖的聲響;我又形容他的傲氣與落拓,除了吃零食,他應該是一個很純粹的男孩子,沒有女性化的多愁善感和優柔寡斷,還有,他很少笑。“可是你知道嗎,他是一個父母離異的孩子啊,他常常是憂郁的,可是這種憂郁不在臉上,不在眼睛里,而是藏在身后,從他的背影可以看出。他像一個謎,讓你擔憂又好奇,卻無法再進一步……”我突然就說得這么流暢,讓一邊得小文感動得沒有了聲息。
“后來呢?”
“畢業了,化成煙了,或者泡沫什么的。”我的手指觸到窗簾,拉開時眼睛被光線灼了一下。
這一次空洞的時間比較長,黃昏已經一點一點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