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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這個世界結束了，當我看見那則新聞。白紙黑字的躺在那里，不容抗拒的好像---你一直想要尋找的真相。

一名16歲的男孩于昨晚投河自盡。尸體已被打撈上岸。根據多方辨認，此男孩是附近一中的一名高三學生。成績相當優異。投河前最后一次被人發現，是在江邊散步。

我抬起頭，無法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

他不是“此男孩”，他的名字叫章文。

也許他一直都不知道，我兩從小學起就是同學。后來上初中，他成績逐漸優異，我兩講話的機會就更少了。他長得并不好看，起碼不符合我的審美。太瘦了。寬寬的運動褲像是被吊在他身上的一樣，不知何時起我兩成了同桌，我發現他非常喜歡挖苦我。數學試卷發下來，我手怎么擋都擋不住，他當這是消遣，還有次我問他題目，他非常不耐煩，寥寥草草的講了幾句就不理我了，我越看不懂就越泄氣，他突然笑著說：“你這樣子真可憐”。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那一刻我在心上刻下幾個字，再也不要和這個討厭的人說話了。

沒過多久我就食言了，原因是他變得非常可憐。那是他第一次考試失誤，哭的后背一起一伏的，顯得更加瘦小，我抽出一袋紙巾從桌子下面伸過去，他非常自然的接受了。從那以后他就再也沒有笑話過我。然后我們漸漸說上話了，內容全忘了，估計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廢話。有次他無意中看了我寫的作文，當他讀的時候，我叫他他沒有應，就是那一瞬我發現他也并不是很丑，睫毛很長，弱弱的安靜的下垂，皮膚非常細膩，讓我想起一部小說里的男主角，被描述為【像大理石一樣閃閃發光的肌膚】。突然他轉過臉，帶著些許不好意思的表情看我，我正準備說話，他就小心翼翼地問，朋克是什么意思，我一下子被問住了，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句話，朋克就是嬉皮士啊。

我不知道一個人能發生多大的變化，但事實正在慢慢告訴我，時間是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的。章文開始主動和我說起關于他家的事，父親多年以來一直只是銀行小職員，于是心有不甘，諸多抱怨。他將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于兒子身上，其實章文心里非常瞧不起他，但又無法說出什么。每次他喝醉酒，就跑到他房間說許多話，邋遢潦倒，只是從未提起他的母親，比死人的嘴還緊。章文一直想離開他的父親。而唯一的武器就是高考，上大學，所以，“還有三年”他看著我的眼睛說。就好像每一天都像珠子，珍珠，要一顆一顆數著過。他喜歡聽我說電影，因為父親從來不讓他碰電視。有時候我下在p4上的電影，他喜歡得不得了，要反反復復地看，臺詞倒背如流。最喜歡大衛芬奇的電影。是從初三開始，學業漸緊，他變得比過去沉默，我觀察他一丁一點的變化。從眼神到舉止。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能看進他眼睛里很深的地方，那里曾今空無一物，如今讓人迷惑。仿佛躲著一個躍躍欲試的調皮孩子，想出來又不敢出來。有一覽無余的真誠。有天上課，我就轉過頭對他說，你變好看了，他沒有反應，只是眨了幾下眼睛。好想他早已預料到這一切。會心一笑。

記憶從這里開始，變得斷斷續續。章文和我的關系大不如前。冥冥之中我覺得這是注定。不管有沒有震，我覺得我和章文都不可能這么永遠好下去。震是我初一的同學，是生命中第一個說喜歡我的人，長得很白，又瘦小，成績便是一塌糊涂。我們那個班是年級特重。因此長受老師冷嘲熱諷，我那時很討厭他，因為他到處和別人說喜歡我，別人就常拿我倆說事，后來他退學了，我求之不得的把他忘記了。直到初三，他在QQ上和我打招呼，問我過得好不好，那時我就感覺他肯定過得不好，這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不知為何那一瞬間就充滿著辛酸。緩慢不失沉重的撞過來。事后我想，大概因為他和我十幾年來所見的男孩都不同，沒有體貼備至的父母，過早的進入社會，獨自打拼，便有了不一樣的氣質。我心思漸漸轉移，章文這樣敏感迅速的人便是立刻察覺。我不知道他腦子里是如何推出某一種奇異的邏輯關系，即后的事實便證明那不過是自私的本心。暑假我去了廣東，在潮濕擁擠的車站里張望震的臉，后來還是他先發現我的，上來就是一句你怎么又長胖了，我帶著笑意去看他，發現他比過去還白，個子倒是長高了不少，身子看起來比過去結實，淺綠色的襯衫服帖的繃在身上，隱約露出強壯的胸膛。原來他在這里打工，想攢好錢做生意，我略微有些失望，他身上的未來如此渺茫，不可依附，不像章文。章文，我開始想他了。纖細的胳膊手臂和溫順的表情，外表下隱藏的一顆渴望自由的心，于是上天如此眷顧我們，高中仍是同學。我想在我們心里的某個位置，都是把對方當做最親密的人的，那是從不知何時開始，就慢慢認定的事。到了高中，這種關系更加凸顯，我倆總是走在一塊，有時老師布置下需要搭檔的任務，他會轉過頭用熟悉的依賴目光看我，仿佛就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可悲的是現實要求這個孩子必須長大。關于我和章文的各類傳聞像雪花般在班上傳開，我清楚大部分人是心懷嫉妒的，然后是我倆被老班叫去問話，開導。他說話的時候我就一個勁的盯著他的嘴唇，微微發紫，并不健康。我回過頭看章文的，紅潤鮮凈，沒心沒肺地笑了出來。

我知道從那以后章文的日子并不好過，他的爸爸開始用盡各種手段去確保他的這份投資有所回報，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么，足以讓他的熊熊希望一點點磨滅。只是做我一直以來能做的，有天他突然問我，知不知道國境以南太陽以西的故事，我看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他說，是在書上看到的，自己也記得不太清楚。就是有一個農夫，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陽升起的時候他下田干活，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棄鋤回家，日日如此，年復一年。直到有一天，他身上的某一樣東西死了，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東西，反正就是這樣死了，消失了，然后這個農夫丟下鋤頭，開始一直朝國境以南太陽以西的方向走去，一直一直走，直到死去。我覺得自己身上的某樣東西也是要死去一般。

我不知道從那時起章文的生命就進入了倒計時，或者說在我心里的某個角落，我知道這樣的事實卻逃避不承認。也許我是他那時活著的唯一理由，但是，但是，這一切如今推敲起來已毫無意義。震從廣東回來了，那一天的晚自習，我和章文在聚精會神地背著不規則動詞表，前排的女生回過頭來低聲要求我出去，我跑的時候清楚的感覺到心臟的跳動，一下一下，撞擊著我的胸膛，我一走出去就被拉到黑暗里，短促的驚叫了一聲，震的臉在陰影里，晃來晃去看不見表情，他壓低聲音說自己這是最后一次回來，已經賺夠了錢要出去拼一把，想過來跟我告別，說著一把把我扔進他的懷里，手臂像鐵鉗一樣緊緊的夾住我，他比過去更強壯了，我放棄了掙扎的念頭，安安靜靜地躺在他懷里，第一次用盡全力去感受另一個人的愛，赤誠激烈，即使是幻覺也讓我沉醉。接著震毫無預兆地放開了我，沒有一聲再見，轉個身便消失在遠處的黑暗里。我輕嘆一聲，正準備走回教室，驀然回望，章文像個紙人一樣站在那，臉上滿是被欺騙后的表情，那晚我們吵架了，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我對他說，你這種只知道讀書的呆子怎么懂他們的辛苦，你TMD就是一機器……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從沒有那個意思，可那時他說的話太傷人，我看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章文，出于恐懼出于憤怒我一一回敬。只是，只是，我不知道你比我想象的要脆弱。那也許是你徘徊在生命路口的最后一個夜晚，你沒有再送我回家。從那以后到你自殺的那天，我們再也沒講過話。那時高三你已是浙大的保送生，去北京參加一個全國生物競賽，去之前沒有掛電話給我。我在床頭翻著他過去寫給我的信，漸漸覺得動容，想挽回，于是主動打了電話給他。有人接了，卻無應聲。

如果那時我知道你的生命已走到盡頭

如果那時我了解我在你生命中的位置

如果我那時就知道你經歷了那些不堪

如果……如果……

那么今天這一切是否會不同。

我記得我先說的是你別生氣，因為你每次慪氣都默不作聲，心里是默默期許別人的安慰的吧。我說震已經走了，他不會再聯系我，你去北京一個人小心，到了再打電話給我。然后我斟酌再三，說，對不起。那一秒我好像聽到你輕輕的笑聲。一顆心終于落地。再見。

你是否下一秒就縱身跳入湖中？丟棄了這個世上唯一可以牽掛的東西。一份還未長大就已被扼殺的愛情。

而后我收到你的信件。像遺產一樣的日記。我讀完后躺在床上，有那么幾句話在心頭隱隱回蕩。

我總以為我的生活可以像他們所期許的那樣，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找個好工作，自欺欺人過一生。事實使我無法說服自己，他總是說以后的日子就靠我了，我覺得這樣一個人連廢人都不如。生命的希望全都寄托于他人身上。可是我又能說什么呢，我能做的就是安靜的上學，平靜的面對毫無選擇的未來，……

你不知道你給它們帶來了多大的變化，像一束光一樣照亮我所泅渡的黑暗海面。……

我覺得奇怪的是，當我下定決心要這樣做的時候，心里反而平靜了許多。如果你能看到這些話的話，我還有一個從未對人講過的秘密。

我的夢想是去好萊塢，當導演啊。

我無聲無息地笑了。章文，我要帶著你的夢想出發。不管那國境以南太陽以西是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到達。